前些日子出國兩週,回來後,手機信箱裡載滿了友情的關懷,一通通溫馨的留言,像和暖朝陽,一掃數日以來我心中恐懼的陰影。
因為媒體的誤報,許多朋友以為我生病住院了,紛至沓來的問候,讓我感受到濃郁的人情芬芳。
這社會,本就有它香氣盈溢的一面;但另一面,卻也真的使我在這個事件中,覺得很疼痛。感慨萬千之餘,實在無法再多言喻。
所以我想,是到了回首的時候了。
夜深人靜,思潮起伏,燈盞下,我重新翻看這兩年以來所寫過的文章,讓心情歸返昔日。
我寫「如果能夠重新再來」時,是覺知自己因出版新書《我的成長——真心》,時而興奮、時而低落、時而執著,而後內觀有省,決定不再沈溺於無謂的得失。隨之思及社會上多起的自殺事件,比如跳樓、投水這樣的高處下墜,讓我想起了「高空彈跳」。但高空彈跳有安全繩護身,跳了之後,還會回彈;正如人生面臨困頓時刻,愛與溫暖將形成一個回彈的力量,把下墜谷底的心拉上來。
當時我呼籲為那些想要尋短的人,找到一個生命的出口,垂下安全繩,讓人可以從谷底上升。然而再回首,看看眼前社會,那傷心的分離似乎有增無減。
我寫「傾聽另一種聲音」時,深切感受到在喧擾、嘈雜的社會裡,其實流動著許多不一樣的聲音,光是眼耳接收仍然不足,還要用心品讀。那時我與珍古德博士會面,她談起生態保育、談起「根與芽計畫」。她認為,根向下無盡延伸,芽破土移石,如果遍布生根萌芽的千萬顆種子,就足以改變世界。她那因關切地球而煥發出來的聲音,穿透我心。
愛的根芽可以遍植每個角落,我以多年參與婦女團體的經驗,呼喚大眾重視家庭倫理、關懷婦女受暴問題,因為我擔心這冰山一角的底層,不知隱藏多少人間酷寒。然而再回首,看看眼前社會,人倫悲劇仍然層出不窮,黑夜深處哀嚎著戰慄淌血的心。
「心靈花園」著墨我從宗教中尋求心靈歸屬的歷程,佛教、道教、一貫道,或個人精舍,或宗教團體,我曾逐一參訪;尼泊爾、印度、西藏,是我向山水請益的巡禮。所要去薰受的、去領略的,是從繁忙中尋找片刻安寧,讓智慧的種子,芬芳成一座心靈花園。
然而如今卻有一處當年才造訪一次的道場,宣稱我為其十多年的信徒,真令我訝異!幸而我所求只在內心平靜,而非外在形式,否則,也許還會被認為我是每個宗教都涉足的人。
因為一次美麗湖畔的寧靜假期,我寫了「平靜之光」。我相信每個人都願意在某些時刻,滌盪心靈,抓住忙碌與忙碌之間的珍貴空檔,放下一切,形成一個無壓力的淨空,讓剔透的平靜之光,照亮自己。
我還在等待暗夜過後的天明
我一切的精神旅程,都只是想讓思惟和內在處於平寧,我瞭解自己急躁的性情,所以用安靜來沈澱自己、轉化自己,同時,也非常樂於將思索所得,分享於人;藉由文字、演說,流通傳播,就像枝葉用青翠參與天空的蔚藍。然而,近日的事件,讓我一如蕭瑟秋風中乾枯的秋葉,帶著一股對冷冽霜風的恐懼,倦了,也累了。我想,該是我退回原本世界的時候了,我不再參與,不再投入於不屬於我的世界了……。
我曾在湖畔閱讀美籍藏傳比丘尼佩瑪.丘卓的《當生命陷落時》,其中一章寫到一位心靈探索者旅居印度的修行經驗。他最想克服的是恐懼,於是老師要他到山腳下的一間茅屋打坐。
當黑夜來臨,他點了三支蠟燭。到了半夜,突然聽見從角落裡發出聲音,他循聲找去,剎那間,他看到與他在黑暗中對望的是,一條搖晃在面前的眼鏡蛇。他害怕極了,不敢動,不敢睡,定定坐在那裡盯著蛇。
那一整夜,茅屋裡存在的只有,他、蛇和恐懼。
天亮前最後一支蠟燭熄滅後,他哭了。他哭,不是因為絕望,而是因為內心終於柔軟了。他終於能體會到世上所有人、畜的渴望,他領受他們的疏離與掙扎,於是他接受了自己的憤怒、自己的抗拒、自己的害怕。他滿心感激,於是就在黑暗中站起來,走過去,向蛇深深一鞠躬。之後,他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熟,醒來之後,蛇不見了。
這個故事,給我很大的啟示。
而今,我的心如季節的來臨,已秋得很深很深了。當我重讀昔日舊作,隨著字字句句,再回首兩年來時光的流動、心境梭織時事的律動,而後重讀這個修行故事,仍然給我很大的啟示。我覺得自己彷彿正在那個山腳下的茅屋裡,坐著。蠟燭點著,心緊縮著、抗拒著。我不知道未來我會不會如那位心靈探索者一樣,站起來,向恐懼的根源走去,然後深深一鞠躬,我不知道,我還在等待暗夜過後的天明。
所以我想,是到了回首的時候了。
回首之後,我要向近年來與外在多所交流的自己,暫別,更專注地回到自己,回到內在。那裡,或許也會湖面生波、盪起層層漣漪,但至少,沒有不知從何而來的風、不知從何而來的雨……。
(作者為台積電董事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