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創業至今,已近二十八年,今天我以CEO的身分,來談企業的危機處理。
我們第一個要認知的是「危機隨時可能發生」,但可以儘量預防,不過,要與危險絕緣則是做不到的。所以,心理要有所準備,平常就要預防。
企業管理很多都是要避免危機的發生。但是當外在有突發事件時,就得面對它來處理。每次總有人問我「景氣好不好」?我的標準答案是「不知道!」因為不論景氣如何,我的心思完全都放在管理企業內部的經營,以提升我的競爭力。外界突發的事,誰能夠預測?人生無常啊!管理好內部企業的體質是很重要。
宏?如何避免企業處於高危機經營?有五大基本思惟:一、不打輸不起的仗;二、財務獨立自主,不對外保證;三、不以借貸為成長動力;四、健全公司治理,便於公司治理;五、業績建立在可回收帳款及客戶滿意基礎上。
我的基本理念:「不打輸不起的仗」,比方說我現在有「100%」,我拿出「10%」或「20%」來打這場仗,輸了還有「90%」或「80%」。我還存在,這是一種基本概念。若是傾巢而出、孤注一擲,成功的話是幸運,失敗則是必然。
失敗機率很高,尤其是經營企業,幾乎是一直在挑戰,因為要成長,不成長則被淘汰;成長又有成長的痛苦,若是不把「不打輸不起的仗」當成起碼的思考點,危機一旦發生了,能克服的機會就少多了。
在這種情形下,為什麼1997年時宏?財務危機會發生?都是因為「高財務槓桿」的關係。美國很多企業像IBM、Apple發生問題時,他們手頭上的現金都有幾十億美元,甚至於百億美元?因為經營的危機要改變,必須以財務做基礎。經營要調整時,若是沒有錢,什麼都不用談了。
台灣過去有兩個問題,其一是包括亞洲各國的「財務槓桿」都太高,這是亞洲的文化。
其二在台灣就是「對外保證」,「對外保證」本身就是一個危機,除非我今天有100%,幫好朋友保證3%,在保證的一剎那,3%就已經不見了,但是還剩下97%。
保證已經是很大的一個危機,像一個定時炸彈,以「借貸為成長」的動力更是不行的,所以宏?的發展,我從原本的50%(貸款占資本總額),現在大概是6%。我也可以一直保持30%~50%,靠借貸成長,那就沒有宏?了。
處理危機要有「公司治理」的概念。若各位有看過《再造宏?》一書,就可以知道我是從創業第一天,對於公司治理就有很多的基本理念:關於小股東的權利保障、公平性、誠信等等,都是公司治理最基本的要求。董事會在二十多年前組成,為了要遠離危機,因此大家支持我,對我有信心。
在《再造宏?》我也提到,我在前一個公司「榮泰電子」原本做研發、製造及採購,後來兼管內銷業務,接手不久,台灣的總經銷就要求展延支票,一延再延,就是賴著不付錢,沒多久就倒閉了。做生意要有充足的資金,這可以保障我們,也是對客戶的保證,這是企業要排除危機的重要基本思惟,所以當有事發生,就要對客戶負責。很多思惟只在一念之差,但是出入卻極大。
接著我提出宏?歷年發生的幾次危機及處理方式,供大家參考。
「負面消息」危機
‧拜訪總編輯請求更正。
‧當日寄發事實說明的信件給客戶及公會同業
‧客戶信心不受影響,反而更加瞭解宏?經營理念。
1976年宏?成立,1979年就登上《工商時報》的頭條:宏?財務困難,將遭到神通併吞。我很意外,因為當時公司很小;我也沒有向銀行借錢,應付帳款都在海外,海外倒還放帳給我,並沒有立刻擠兌。發生這種負面消息,銀行很可能因擠兌而垮台,又何況只是一家公司。剛好我的基本架構中關於財務的安排,可以使衝擊減緩。所以,我去拜訪《工商時報》總編輯,總編輯很客氣,第二天只登了一小篇幅,我知道這是正常的。公司那麼小,我直接向大家說明來龍去脈,清楚交代。客戶的信心因此未受影響,我也把危機當一個廣告,增加說明的機會,讓客戶更讓瞭解宏?的基本理念,所以公司不會有問題,反而對公司形象更好!因此,意外發生後,我們不單要處理問題,同時還要趁勢將平常不方便說的話說出來,從而得到更大的契機。
「318事件」危機
‧立刻召開記者會,說明損失情況。
‧由刑事組組成專案,封鎖全省各海空運道,以防IC移出海外。
‧銀行雪中送炭,增200萬美元信用額度供緊急購料。
‧懸賞新台幣200萬元給提供破案線索者,促成破案並追回85%。
第二個危機是1984年的「318事件」。公司資本額是新台幣9000萬元,被偷走4000萬元,情況多嚴重可想而知。那時IC缺貨,所以小偷才敢偷,因為脫手快、銷贓易。對客戶交期影響很大,有人說是內賊所為;還有人懷疑是公司本來財務就有困難,因而順勢找來藉口。我立即召開記者會,說明損失的狀況,我雖然不敢肯定絕非同仁所為,但是我願意相信並非同仁做的,因為公司的理念「人性本善」是不變的。所以,我們的第一步是封鎖機場、可能走私的各港口。立法院也質詢科學園區是國家的重要單位,如何能令竊賊輕易得手?當然,這不只為了宏?。最後破案了,IC還追回85%。
在這個危機中,還是有雪中送炭的銀行,中外銀行提供了200萬美元信用額度,供我們緊急購料,以解決交期的問題。我懸賞200萬元給提供線索破案者,也促成在不到一個月內破案。每個人都可能碰上不同的狀況,但是重點是面對它,並思考哪裡才是關鍵,慌張是沒有用的。
「東科大火」危機
‧在中泰賓館成立即時指揮中心,分頭瞭解受災情況回報處理。
‧通知中午召開記者會,宣布事實情況。
‧將有關災情及業務應變之道,以mail快速告知全球有關業務往來者。
另外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剛剛發生不久的「東科大樓」失火,並成為世界新聞,因為「死灰復燃」,而燒了一天半以上。宏?有一棟最大的大樓在那兒,媒體馬上報導火災,股價立即重挫。我在召集緊急會議後才瞭解狀況,媒體報導的各式各樣的損失數據,都是沒有根據的,因為連我們自己都不清楚。
我馬上通知所有的幹部到中泰賓館開緊急會議,所有的關係企業都到場,以瞭解損失的狀況。開會的同時,立即通知媒體將召開記者會。當資料整理完畢,離記者會尚有三十分鐘,我已經開始醞釀記者會時的說明架構。要很清楚的交代如此複雜的問題,必須以圖片說明失火大樓位置,及關係企業的位置,損失估計,都以很清楚的「大字報」做出。因為我們有保險,金錢的損失已經不是最大的問題,反而是業務的損失。
當時就像應付SARS時一般,當天(週日)就即刻分配受到傷害的辦公室搬遷、如何辦公,並且處理完畢。週一最忙碌的是,在火熄滅後去搬東西到新的辦公室。
碰上意外的危機,鴕鳥心態幫不上任何忙,尤其是CEO,因為也只有他有力量整合整個組織。CEO要直接面對問題,掌握一切狀況、資訊,並且主動溝通。媒體負面報導是他們的「習慣」,因為這樣比較有看頭。當他們報導出來,生氣也來不及了,只有跟媒體溝通,告訴他報導是錯誤的,不可以跟他們為敵。
危機既然發生,想逃也沒輒。一個企業發生問題,與消費者的利益、投資人的利益,都息息相關,信用再好也要想到可能的後果,一定要事先思考。
「外銀抽銀根」危機
‧天蠶變、共識營、組織扁平化、實施勸退。
‧董事長提辭呈受慰留,展開再造工程。
‧主從架構組織變革。
‧微笑曲線,就地產銷。
‧營業額由1992年新台幣300億元成長到1996年約2000億元。
宏?自1976年成立,頭一年創業時虧本,第二年小賺,第三年後就開始賺錢,但到1991年不賺了。因為1980年代公司規模還小,而1990年代時外商才剛剛跟我們建立關係,就要抽銀根。利用這個機會我要感謝梁國樹,他當時任職交通銀行,外國銀行詢問的他意見時,他表示絕對支持,所以有的外商沒有抽銀根,尤其是花旗銀行,我們也變成花旗銀行最大的客戶之一。
宏?一路走來都很順利,危機意識也喪失了;另外,我們的目標就是One Billion(10億)美元,兩、三年就突破,但之後變成既沒有辦法成長,又沒有利潤,財務也不是很理想。
為解決危機,現在龍潭的「百年大鎮」,那塊地本來是要做我們的總部,我們賣掉地,賺了一些錢,至少銀行比較安心,給了我們一點再造的空間,雖然我們碰上抽銀根的問題,但是所幸還有一些現金進來,稍微穩住陣腳。
過程中我們討論問題到底在哪兒?我們的結論是組織要「扁平化」,不能「恐龍化」;「扁平化」行動才會夠快。另外,人也太多了!我們就做勸退的工作,這應該也算是個危機,但是我們處理得不錯!
還有我向董事會提出辭呈,這是一個策略,但沒有信心的人不能用,否則真的被董事會fire掉。當時同仁間很多問題需要改造,而大家關係卻又那麼密切,我必須向他們開刀,我告訴他們:「你們不跟我配合,我也幫不上忙。我要辭職了。」我傳遞這樣的訊息,「連老闆都自身難保,何況你們!」這樣一來大家危機意識就提升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策略。
所以,我們化整為零,將一個公司分成很多個,我很簡單的觀念是:我的能力不足以管理五千人,那乾脆除以十。能管五百人的人才,除了我之外,公司也有很多人勝任。我把它簡化,組成架構,等於開始訓練一百個總經理。
就在那時候,因為思考未來再造,「微笑曲線」誕生。「微笑曲線」的原由是,到底一個企業的附加價值在哪?以前我的「核心競爭力」還有價值嗎?這是很大的衝擊,我的核心就是製造,變得沒有價值,這代表了什麼意義?就是要轉型啊!我們開始做「就地生產」,四年不到,營業額高度成長了將近七倍,1996年已是新台幣2000億元的規模。
「德?」經營危機
‧買下德?股權,邀請台積電入股。
‧主帥親征,每週營業會,每月董事會。
‧廣邀國內投資者參與。
‧積極轉型為晶圓代工。
‧因台積電缺產能而被併購,成為DRAM少數獲利了結者。
1989年,我們成立德?半導體做DRAM(動態隨機存取記憶體),兩年的虧損非常大,將近新台幣50億、60億元。DRAM今天的競爭還是非常激烈。
在那時成立德?,本身是有時代使命的。第一,台灣半導體需要最先進的資產,而最先進的資產來自DRAM;第二,台灣要發展資訊工業,需要DRAM,那是1988年的時空背景,十年後台灣已不再需要,已經「非核心」,所以我決定轉變。要作主就要買下德?股權,我自己有點能力不足,就找台積電張忠謀幫忙,他買20%~30%的股份,之後我就開始主導,積極轉型,做晶圓代工。最後德?因台積電缺產能而被購併,卻也成為少數DRAM投資獲利了結者。
「組織結構」現危機
‧簡化、專注,前瞻進行大規模集團再造。
‧品牌、OEM分家,所有服務性公司整合,另創BenQ。
‧三一三多政策,新經營商業模式。
‧全球品牌業務獲利,筆記型電腦在歐洲市場表現出色。
在網路泡沫化之前,宏?投資很多在網路事業上,.com像中毒一樣,我們也「病了一下」,整個結構出了問題。網路泡沫化、股票大跌,整個子公司的內部資源發展到有五個次集團。自有品牌與OEM衝突,業務與管理文化也有衝突。我把原先的宏?品牌與OEM一分為二:成為「宏?」與「緯創」,先讓服務與製造分家。
大規模的集團要分家,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另外,再創一個BenQ(明基),這是另一個品牌策略。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樣做是正確的,但是後續過渡時期的管理,變得很重要。
品牌內,就是所謂的「三一三多」。這開創了新的經銷商業模式。以前分了十幾家「宏?」,各自為政,現在是「三一」——一個集團、一個公司、一個品牌(Acer);三多——多供應商、多產品線、多經銷商。另外加上一個新經銷商的商業模式,這也是王振堂總經理談到宏?要跟戴爾(Dell)對決的模式。
Dell是直銷,我們是經銷,實際上經銷是打贏直銷,但是IBM、HP都節節敗退,認為「只有直銷才能做PC的生意」。不是我們沒有先見之明,而是我們沒有做直銷的能力,只有「死心塌地」做經銷。但是經銷因為多一層,效率便差了,所以要有新的商業模式,就是「直接的供應鏈管理」,所有我們的貨,是從我們的供應商談,再直接交給客戶,我們叫No touch。但是這不是「買空賣空」,品牌是我的,所有的掌握權、主導權,我在總部電腦內控制,這是一個新的商業模式。
現在只有Dell以及Acer兩個品牌賺錢。宏?的獲利從去年第二季起打平,然後持續成長,甚至在歐洲的筆記型電腦市占率,已超乎想像的好,我們從未想到能在那裡拿到第一,因為那兒是「現金國家」。
現在我們來談變革管理的檢討。外在的競爭環境,使問題更加暴露。其實本來內部就有問題,不需要怪外部。
實際上,要再造,解決之道絕對不是期待景氣,一定要從內部思考。宏?兩次的再造,以前的核心事業,現在不是必要的,我就出售。不可以太相信自己的過去,過去好的事大概不容易忘掉,但是壞的一定要丟掉。做重大改變前,最重要的是形成共識,共識要由上而下。
一般公司成長出問題,大概都是因為「複雜化」,所以要簡化、要專注,要界定新的方向、作法,以及比較易於達成的較小目標,並想盡辦法達成,來帶動信心。不幸的是,在變革管理初期,因為剛剛「開過刀」,所以「體力」更差。如果知道開刀是正確的,慢慢地不再三心二意,並且繼續堅持,否則像開錯刀,又再重開一次。
到今天,我可以說我的再造是已經成功了。但是,我發現十年中有三年是不理想的。我要為未來再造先鋪路,甚至於不用再造,持續改善,就不會有困境出現,這是吃了兩次虧後才想出來的,所以我開始了「十年關懷工程」,資訊產業搞了四十幾年,都是以科技為導向,對於使用者好不好用、可靠不可靠,又有多少關心?都只以技術、規格來思考,不見得關懷客戶。
科技的應用,是要令使用者生活品質提高、工作效率提高,所以要簡單、可靠,不像現在的PC那麼難操作。所以我用十年,這是一個長期的目標,關懷是一種理念,但是關懷要「能量化」。我現在的功夫大概都花在這兒,也就是新的經銷模式建立起來,將產品中加入關懷,有一個執行單位在龍潭叫「價值創新中心」。
同時又進行「微巨電子化」服務,這是下世代的資訊服務型態,下一代資訊化服務應該是怎麼做?我其實也不太清楚,只有簡單的一個理念就是「巨架構微服務」(編按:所謂巨架構微服務就是挑一些未來服務比較普及的資訊應用,使之簡單、便宜、可靠。在工作上、生活上建立巨架構,提供微服務,使工作、生活更便利)。在高科技界,我從頭到尾做了三十一年,進過三家公司,其他與我同年代、現在還在做事的,全世界大概沒有第二個人,所以我明年退休也是環境所逼!我的戰友或對手都放手,只有我還在拚,這是不對的。
正因如此,我對於未來有一些想法,我以全球為思考點,不光局限在台灣。像微笑曲線在國際上受到認同,我的品牌在國際上被認識,都是希望台灣的能見度能在國際上提高。(裴凡強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