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巨大的,生命是沈重的。神如何能微物?生命如何能輕盈?在某一刻,一件微不足道的瑣事驟然扭變了整個生命,徹底顛覆對已知世界的認知。那一須臾,所愛所恨皆風流雲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事情可以在一天之內改變,悲劇可以在一個意念形成的剎那注定。就或如一輛天藍色的普利茅斯汽車,在一九六九年十二月某個天藍色的日子,滑進印度鄉村阿耶門連年輕的稻田和古老的橡膠樹林,載著一家子的人--祖母、姑婆、舅舅、母親、雙胞胎兄妹--去看第三遍的電影「真善美」,然後再轉進機場去接舅舅的前妻與女兒。
在「恐怖」事件發生之前,在假面的和諧還沒有被戳破的短暫記憶裡。
印度社會的黑暗之心
記億像拾荒的老人,瑣碎地浚巡於這「恐怖」的歷史掩埋場,捨不得棄手任何一張惡臭腐敗的紙張。在「真善美」放映中間,異卵雙胞胎哥哥艾斯沙被迫為販賣飲料的男人自慰;在等待火車通過的當兒,馬克思主義工會策動的大遊行幽靈般出現,妹妹瑞海兒驚鴻瞥見在祖母工廠工作的木匠維魯沙,搖著紅旗憤怒地隨人群吶喊。
貼戀萬般的繼父車禍死亡後,戴著帽子、穿著喇叭褲、從一開始就被眾人所愛的表姊蘇菲默爾從英國來到阿耶門連治療悲傷,卻意外參加了自己的葬禮。
像是由一塊塊盈盈透著魔幻奇光的故事所堆成的俄羅斯方塊,洛伊巧手一搬,全書交疊出豐富的布局。洛伊好用比喻,設計了一齣精心鋪陳的文字遊戲,如艾斯沙的腦海裡有「老人嘴巴的年輕人的記憶,有一張腫脹的臉和一個破碎、上下顛倒的微笑的記憶,有一灘不斷在擴張,且映出一只赤裸燈泡的清澈液體的記憶,有一隻張開、不定地轉動,然後盯住他的血紅眼睛的記憶。」
阿耶門連世家三代的故事,是印度社會的「黑暗之心」。
祖父帕帕奇是大英帝國的昆蟲學家、無可救藥的親英派,他發現一種新品種的蛾,卻無緣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成就為他人所奪。祖母瑪瑪奇在阿耶門連開設了一間「天堂果菜醃製廠」,與愛慕某位神父終生不渝的姑婆寶寶克加瑪,聯合排斥雙胞胎的母親阿慕,因為嫁出去、離過婚的女兒沒有「法律地位」。
阿慕與酗酒、有暴力傾向的丈夫離異,帶著雙胞胎返鄉。瑪瑪奇認為,孫子女所受的罪,比近親交配更糟。另一邊,舅舅恰克負岌牛津大學念書,是個苦惱的馬克思主義信仰者。恰克娶了英國女人,孩子出世後,兩人就離婚了。
阿耶門連是個種姓制度嚴明的社會。瑞海兒家族崇尚英國,死守階級觀念,對帕拉凡(賤民,早期在印度禁止他們走在公用道路上、用衣物遮蓋上半身、攜帶雨傘)保持客氣但高傲的距離。
然而阿慕卻褻瀆了這段不能跨越的距離。她和「不能碰」的帕拉凡維魯沙有了肉體關係,「進入了愛」。他們破壞了愛的律法,擅改了那些規定誰該愛誰、如何被愛、以及得到多少愛的律法。阿慕鎮日收聽她那架橘形的小型塑膠電晶體收音機,「一種疼痛在她皮膚上擴張開來,她像個女巫般走出這個世界」。她是微物與巨大之間的介面。
丟盡家族顏面的阿慕被家人囚鎖,在她的夢中,總是出現一個獨臂的男人,他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如果吻她,就不能和她說話;如果愛她,就不能離開;如果說話,就不能傾聽;如果作戰,就不能贏。而他正是洛伊的微物之神、失落之神。
被阿慕形容為「脖子上綁的石磨」的雙胞胎,身體雖然分開,本性卻相連。他們的記憶罅隙,填滿叨絮瑣碎的事物。他們在公車上出生,沒有父親的愛,又是家人的負擔。
微物撼動了假面的平和關係
阿耶門連的禁地,是大英作家康拉德帝國主義鬼魅的黑暗之心、歷史之屋,是一位印度化的英國白人自殺後遺留的房子。隔著一條河,阿耶門連和這棟歷史之屋,恍然兩個世界。「歷史就像夜晚中的一棟老房子,一棟燈火通明的老房子,而老祖先在呢喃。」
就像微風中即將凋謝的玫瑰的味道,歷史滲入阿耶門連每個人的記憶,那歷史記憶即將枯朽凋敗。
孩子們闖入禁地,宣告了某種命運的結束。在一個雨夜,艾斯沙帶著瑞海兒與蘇菲默爾離家出走,乘一艘船渡河到歷史之屋。船觸礁翻覆後,雙胞胎爬進歷史之屋,表姊蘇菲卻已溺斃。
微物撼動了假面的平和關係,每個人都被拋到極端的邊緣,經歷了巨大的裂變。瑞海兒注意到,蘇菲默爾來參加自己的葬禮,帶她去看蝙蝠寶寶,蘇菲默爾是被自己的喪禮殺死。
非賤民的警察隊到歷史之屋搜索,打死了被誣指綁架、謀殺的維魯沙,之後馬克思主義工人包圍天堂果菜醃製場,工廠終於關廠。雙胞胎被迫分開(他們眼中有撒旦),艾斯沙坐火車回到父親身邊。二十三年後他回來,變成一個不說話的瘋漢,每天漫步好幾個小時(和德國作家徐四金的人物夏先生一樣),有如一個漂浮在噪音之海的安靜泡沫。
海瑞兒被送進修道院,後來因為她為牛糞裝飾,衝撞學姊,遭到開除命運。她輾轉到美國,嫁了一個美國人,也是以離婚收場。
阿慕無疑是《微物之神》的靈魂人物,她是唯一看到微物之神的人。姦情被發現後,她孤伶伶地死在旅館一間骯髒的房間內,三十一歲,不老也不年輕,一個可以活著也可以死去的年齡。
印度籍女作家洛伊以這第一本小說,創寫魔幻般的家族歷史,旋即引起世界文壇矚目,她似乎可以呼應百年前英國實驗小說女先驅吳爾芙。吳爾芙是第一位以女性生命經驗、生活瑣事為創作靈感的女作家,她藉描寫微物反應女性「沒有法律地位」的荒謬。
當巨大消失,或無力承受的時候,唯有緊抓微細之物,嘲謹自己,才能接受生命隨沈重倒進歷史的掩埋場。書的最後一句話「明天」,當是對幽暗歷史、沈重記憶的最後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