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虛幻與真實、戲劇與人生的界線愈來愈模糊的時代，一向被認為只寫都市人虛幻囈語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發表他第一部報導文學作品《地下鐵事件》。不過即使寫的是真實事件，選擇的題材亦是發生在現實世界中最不可思議的事－－堪稱全球最安全的日本，竟發生宗教團體在地下鐵施放沙林毒氣。
看慣灑狗血似的報導及善惡二元對立的描寫方式之後，再看到村上春樹在記錄敘述沙林毒氣受害者說法時，依舊維持一貫的清淡筆法，讀來相當不適應。尤其不知是翻譯還是原文的關係，在受害證言當中出現許多「噢、喲」等語助詞，更覺得未免太「天真可愛」。
為什麼沒有「想像」中的慘？
不過村上春樹一開始就說明：他在將採訪轉為文字後，都經過對力同意確認、甚至刪改才會收錄，因此證言的可信度應是毋庸置疑。那麼問題就來了：為什麼這些受害者沒有「想像」中的慘？或者這麼說，在現今媒體主宰大眾思考的情況下，許多想像其實是根據媒體呈現的「形象」而來；那麼在村上春樹筆下記錄的第一手證言，為什麼不像其他傳播媒體所呈現的那般悲慘？
作者後記中提到，他很想知道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事件當天的早晨，「東京的地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一個普通市民莫名被捲入異樣事件時，他們正想什麼、做了什麼？只是在所有成篇連櫃的新聞報導當中，這麼基本的事，「卻沒有人告訴我」。在事隔一年、又歷經一年的時間裡，他採訪了六十二位受害者，出人意外的是，這些證言大多數既不煽情也不悲苦。
理當更重視「故事性」的小說家，在一部關於災難的報導文學當中呈現這樣的結果，甚至比強調理性客觀的新聞更來得「平淡」不做批評、不以大眾「知的權利」為藉口，以尊重及體恤受害者的心情與隱私為優先，是作者在書中展現的謙卑。這樣的誠意，令新聞工作者感到汗顏。也正因為作者的自制與不涉入，他的反省以及當事人的情感也才能比較精準地傳達出來。
任何一件不幸災難的發生，大眾也許會指責官僚體系無能顢頇，但不可否認，這些災難在「不相干」人心中的記憶與影響，當時或許十分深刻，卻也絕不長久。被喻為善於掌握時代特質的村上春樹，安安靜靜地用六十位、以第一人稱發表的沙林毒氣受害者證詞，反擊傳播世代大眾及媒體「深刻卻短暫」的無情特質。
讀完六十篇證詞(另外有兩位當事人拒絕發表)、從受害者看似輕盈的困惑或牢騷抱怨中卻累積出另一種重量及深度－－災難不是只在事件的那一刻有意義，或是戲劇人生的一幕。即使人還健在、即使毒氣事件發生已經過了兩年，但是災難之於當事人而言從來不曾過去，雖然他們的生命還在繼續。
擅寫「氛圍」的村上春樹，這次也處理「氣味」問題－－沙林毒氣；過去在他小說中反覆出現的「地下」主題(井、地下河流……)，更一躍成為本書標題。書中「氣味」(或氛圍)與「地上vs.地下」(或正常vs.異界)，兩者交織成在地下鐵發生的沙林毒氣事件主軸，更建構出「地面上」日本社會的真實面貌。
幾乎所有作證者當時都聞到了毒氣施放時的「異味」，也都發現周遭詭譎的氛圍(多人不約而同地嘔吐、昏迷)，可是大多數人在面對「異常」時，都選擇了沈默。地面上行人對於從地下鐵掙扎逃出、在大太陽底下暈厥嘔吐的人視若無睹；就連部分地下鐵的乘客，對於受難的同伴們，雖然覺得應該伸出援手，但是一想到「這樣一來工作就會遲到了」，而決定還是先去上班。
全民都是災難的共犯
在面對超乎想像的詭異情境下，當時許多受害者都忽略種種異常的警訊，只是一心遵循原來「正常」的生活軌道。後記中，村上春樹也自述在路上看到真理教活動的經驗，他坦承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嫌惡感，也是超乎常理的懼怕」，但也是「裝做沒看見地走過去，不再深入思考」。這其實與日本政府早在事件發生前已接獲警告，甚至之前在另一處就發生過沙林毒氣事件，但卻一直忽視異常警訊的心理別無二致。也就是這樣的心態，讓所有人都成為這場災難的共犯結構中的一分子。
《地下鐵事件》的英文書名為《Underground》，一語雙關，除了指涉地下鐵事件本身，也暗喻在先進安全社會的「地下」，所潛藏隨時可能吞噬地上光明的隱憂；以及整個「正常」(或
地上)社會在面對這個黑洞時，所顯現出來的遲鈍與怯儒。而這不僅僅是官僚體系，也包括生活在社會當中的每一個無辜的個體。
因為戰後經濟的高度發展，加上原本的族群單一、沒有嚴重政治矛盾，使得日本這個社會學家口中的「超穩定社會」，在面對阪神大地震或沙林毒氣事件這類「壓倒性的暴力」時，整個社會手足無措。在聽了六十二位受害者的證詞之後，村上春樹新生的另一個問題是：經過這個事件，日本社會將朝什麼方向前進？這個問題已經不是一個小說家可以回答的，只是他擔心如果不去正視，可能所有人都逃不出這場「沒有指標的惡夢」。
其實在台灣，災難早就成了每個家庭看晚間新聞的「配飯」佐料。從油管爆炸、公共場所大火、土石流活埋，到空難、火車出軌、軍車翻覆；從輻射屋、登革熱到腸病毒。整個社會伴隨著大小災難毫無休止地一同前進、除了迎佛牙祈福、以統計數字解釋「意外只是例外」，或是互相指責抨擊政府無能之外，記錄我們惡夢的指標何在？而這些夢魘，又會將我們帶往何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