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中國近代史,本來就是見仁見智、聊上三天三夜也不會有結論的話題。如果配角成主角,寫史的人倒過來為歷史人物派位子,編腳本、還加上蒙太奇,徹底顛覆國人常見的歷史書的嚴謹模樣時,孰是孰非,孰優孰劣,就又更有得扯了。
一個多月前,歷史學者唐德剛的《晚清七十年》套書在台北誠品敦南店發表時,就呈現出這種詭譎的氣氛。滿座知識分子,立場壁壘分明。拋出「小孩子都喜歡聽故事,為什麼學生反而怕歷史」疑問的歷史作家柏楊,大力推舉這套書文筆流暢,平易近人,「沒有知識分子的傲慢」。在場歷史學者,從中研院院士張玉法以降,人人都與唐德剛有師友關係,不同意柏楊的觀點,只能用「唐德剛看歷史自成一家之言,是靠累積四十年嚴謹治史經驗的結果」。高手過招,點到為止,史學方法並沒有錯,專業的標準仍要堅持。
爭來爭去,無非是一個老問題:歷史書究竟是個嚴肅學院派的產物,還是市井小民、販夫走卒的知識消費品?
聽七十八歲的唐德剛夫子自道,倒也坦白。《晚清七十年》這套書,儘管洋洋灑灑百萬言,一開始根本不是為史學界,甚至中文讀者寫的。任教紐約市立大學的唐德剛,教了數十年中國近代史,平生最大的困擾就是洋人不懂中國史,擔任過韓戰聯軍統帥的五星上將麥克阿瑟就曾鬧出「蔣介石姓蔣,還是姓介石」的笑話;上課的最大挑戰則是「讓不同立場的人聽得心服滿
意」。尤其紐約市龍蛇雜處,他每次開課,一班百來位學生使用的語言可能多達數十種,要把近一百五十年來的中國歷史說得合情合理,更不能有本位思考。四十年的煎熬,就轉出個「歷史三峽」的大歷史觀。
唐德剛的「歷史三峽」之所以特別煽情火辣,關鍵在他努力於傳統中國史學、西洋史學和馬列史觀之間,走出一條新路。因此,在他臧否毛澤東、蔣介石、孫中山、袁世凱、康有為、李鴻章等歷史人物時,看重的不是他們的事功,而是時代環境加諸於他們的盲點與限制。也正因此,在他的書中,洪秀全成為當代氣功師父的先行者;袁世凱是一百年前的鮑威爾將軍(一九九一年,波灣戰爭時,美國參謀總長);而甲午戰爭中慘敗的中國海軍,也變成「以一校一級對抗明治維新」的悲劇英雄。
這樣的史觀,對於已經習慣一邊吹冷氣、一邊吃麻辣火鍋的台灣人,應該是炎炎夏日另一種極端的刺激享受。
「歷史三峽」是什麼?
問:你以自創的「歷史三峽」史觀,討論近代中國的演變。「歷史三峽」史觀是什麼?
答:歷史三峽史觀有兩層意義。一個是將中國歷史分成兩個大轉型階段,我們目前就在第二次轉型的階段中。在這近兩百年的時間裡,內憂外患接踵而至,整個過程就像走一趟長江三峽,通過後才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我們學歷史看得很清楚,無論孫中山或毛澤東,或國、共兩黨都是主張「一次革命論」,或「畢其功於一役」,結果卻是失敗的多。問題不在動機,而是轉型有階段性。國民黨建立民國,承受前人很大的包袱;棒子交給共產黨,共產黨能解決的問題也有限;台灣接著上來。進步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
這種變化,無論傳統史學派,或馬列主義的唯物辯證法,都不能夠完全解釋。七、八十年前,孫中山講「革命尚未成功」,到現在都還沒成功。這裡面,可能成功二十分、三十分、八十分,現在也許已經成功到九十分了。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我在海外教書,學生紅黃藍白黑都有,使用的語言有一百多種。光是一個大班裡的學生,講的語言就可能有幾十種。我教中國近代史,說法必須讓人人滿意。因為各國、各種文化的學生都會發問。所以漸漸的,我個人相信,理論不能讓群眾滿意,就不能存活。
我的更觀很簡單,人類歷史是有通性的,像各民族都經歷過石器時代,但是各民族的歷史又有自己的特性,像馬列史觀強調的奴隸社會,只存在於黑人、白人社會,黃種人則沒有。在中國歷史中,農民起義則史不絕書,奴隸暴動卻找不出例子。因此,談中國歷史,不能隨便套其他公式解釋。
問:你的書中談到中國人地域觀念很嚴重,對歷史發展影響很大,台灣也有這種問題。這是我們的民族特性嗎?
答:地域主義其實是人的通性,像我們常聽人說,「我是德州人」「我是紐約人」「我是加州人」等。像全美國的電話號碼都在一片光碟裡,你去檢查就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那就是名字看起來像東方人,或中國人的,居住區域都很集中。
要打破地域觀念必須要有比地域主義更強大的因素出現。像我的親戚到廈門經商,他土生土長的台灣夫人不放心,全家搬過去。幾年下來,太太小孩說得一口流利廈門話。像紐約南京大屠殺紀念會的主席,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台灣人,太太是日本人,但是紀念會出錢出力、推動工作最多的就是他。
在中國,區域主義和考試有很大的關係。考秀才,(假設)台灣有三百個名額,如果福建人跑
來冒充占缺,台灣人就少了機會。按人口分配,我們安徽的秀才名額是三十六個半,不是安徽
人,根本就不讓你來考啦!
我一再要告訴台灣同胞的,區域主義不能過度擴張,台灣意識不能過度developed(發展),如果大家只准講閩南話,那麼將來你的子孫會恨你的,因為語言不通,大家就變成外國人了嘛,到大陸投資置產的機會都少了。喊台灣意識、講台灣話,現在的感覺也許很好,但是等於剝奪子孫的privilege(特權)。我是新加坡的顧問,李光耀自己講海南話,新加坡人學的卻是國語。其中的道理很清楚嘛!
與黃仁宇的史觀差別在哪裡?
問:你怎麼看這次「柯江會談」?美國在兩岸關係的角色會愈來愈重要嗎?
答:有影響力的外交政策,絕對可以左右其他國家動向。在美、中、台三邊,美國很明顯有外交政策,中國和台灣只是隨機應變,比彈性罷了,只有外交,沒有外交政策。像中共加入聯合國,哪裡是什麼毛主席英明,根本是尼克森給他的。同樣有趣的,柯林頓可以指揮中國,但是指揮不了美國。會出現這種現象,主要是今天大陸唯一的意願就是保住台灣。在這個問題上,美國的幫助也是唯一的王牌。因此,柯林頓在中國,江澤民根本就不敢得罪他。你(中國)不聽話,台灣馬上就獨立啦!所以台灣說柯江會談,台灣有自己的上下限,其實上限下限都抓在華盛頓的手中,美國不讓台灣獨立,也不讓台灣和大陸合併,否則就沒有得玩了。台灣就是美國控制大陸的緊箍咒。
問:你的「歷史三峽」史觀有其必然性,這個必然性是怎麼形成的?
答:中國人喜歡講天人合一,也就是你的意志決定你的心理,甚至改變你的環境。但是社會科學很清楚,人的行為是受客觀環境支配。行為決定於客觀現實。所以,不是我們的想法在影響台灣,而是台灣環境支配我們的心理、我們的行為,所以歷史就有個必然性。
問:你的歷史三峽史觀與黃仁宇先生的「大歷史觀」,差別在哪裡?
答:我講我的,他講他的,我們之間其實很熟。在史料的處理上,我是往前看的。現在電腦一秒鐘跑十億次,二十五史的資料盡在電腦中,只看你用不用、怎麼用而已。像我討論漢代皇帝誅大臣,把這個問題送進電腦,一下子就查出了,三百幾十個。
胡適之先生有一本《嘗試集》。我做的是史學的嘗試。歷史學家寫東西講究學術性,但是後來很多人都不能念。連專家都看不懂,那怎麼算學問?我認為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的學問是要有高度的學術性,也要有高度的可讀性。你要緊守史料,但是用電腦工具,這是未來治史的趨勢。
為何中國的末來是樂觀的?
問:你的歷史三峽史觀推出一個樂觀的末來,你樂觀的基礎是什麼?
答:關鍵就在轉型。第一次轉型是由封建轉為君主,第二次轉型是由帝制轉為民主。君主不只是個皇帝,而是個君權制度,是個大金字塔。平民家中的父權,是個小金字塔。所以辛亥革命去掉皇帝,其他小金字塔依然存在。
因此,近代的表現,西方文化優於中國文化。但是各位要知道。西方的modernization(現代化)不過最近三百年的事,直到十九世紀以前,我們的文明樣樣不輸給西方;中國古代的外交,一點不輸給現在聯合國折衝的功能。我們不要只看今天西方的好,忽略他們的問題,我們的文明將來正好補足西方文明的缺陷。
問:你寫歷史喜歡月旦人物,近代人物中,你最尊敬哪一位?
答:胡適。談做人、談學問,都是胡適。胡適的可愛就是他是個「人」。他有情緒,會發脾氣,喜歡別人恭維,也受不了別人抬槓,這就是他可愛的地方。他曾說他最佩服一個「半山和尚」,半肯半不肯,但是別人要是半肯半不肯,他又不高興了。
胡先生最可貴的地方是真誠,他對晚輩一樣真誠,他罵你也好,誇你也好,都很真誠。有次他要我紐約的地址,我寫給他,他劈頭大罵字不工整,逼我用正楷重寫。
胡先生的學問也好。顧頡剛先生也是我的老師,他說大禹王是個蟲,我就不客氣頂他,你只證明大禹王是個蟲,卻不考慮他對歷史的影響,是不是個蟲,又有什麼關係?胡適之先生就不一樣,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他不但要問大禹王是不是個蟲,還要問這裡面的因果關係。
還有,今天談民主,就是談胡適。美國有自由女神,胡適就是中國的自由男神。民主就是胡適,胡適就是民主。直到今天,胡適的幽靈還在天空飄蕩。
(蕭富元、李明軒採訪,李明軒整理)
書名:晚清七十年
作者:唐德剛
出版者:遠流文化
冊數:共五冊
總頁數:1181頁
總售價:13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