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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家的「假共匪」回憶

蕭富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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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富元

1998-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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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家的「假共匪」回憶
 

本文出自 1998 / 8月號雜誌 第146期遠見雜誌

在各種書寫文類中,回憶錄最弔詭--文學分明是作者虛構的,但結果卻最接近真實;在本質上,回憶錄標榜的是實況寫真,但經過創作者的記憶一再扭曲或重組,卻又顯虛幻不實。

暫且不表「懺悔錄」傳統發達的國外書寫經驗,反觀華文寫作,也不乏這類大荒山似的「假做真時真亦假」回憶錄,如張岱《陶庵夢憶》與沈三白《浮生六記》等「紀實」自傳,作者用夢囈般的鋪陳,營造出一種看似真實、實是虛構的個人生命史。

到世紀末的台灣,種種人物的回憶錄齊發於市,不斷騷動著虛與實之間的模糊界限。

在「無為有處有還無」的書寫環境下,國際知名考古學家、曾任中央研究院副院長的張光直,以望七之姿大膽追溯十九歲前的生活,並藉著那段悲欣交集的個人生命映襯台灣歷史的變遷;以一枝頹筆與多年幽埋在心的記憶,縱筆探入回憶錄的虛實地帶。

一九五0年代,白色恐怖鬼魅著台灣。其時年方十九的張光直,從北京返台不過四年,就以同等學歷考進台灣大學第一屆考古人類學系。早慧的他讀書一路順利,原本就要拿到建國中學畢業證書,但終究還是沒能完成學業。

四六事件的第一手見證

高中無法畢業、選擇考古這個冷門科系,這一切沈重的裂變,都發生在十八歲。那一年,他成為台灣最年輕的政治犯之一。

一九四九年四月六日清晨,念高三的張光直,好夢正酣,卻被父親搖起,「外面有幾個人要來看你」。調查員草率地搜索後(他事後回想,這些人是同情他的,因為他書架上有一堆毛澤東等共產黨人的著作),隨即將他帶走。從小衣食無虞的張光直,一連蹲了幾個牢房,展開一年的囹圄生涯。

這一天,共有三百多名台大、師大學生遭警備司令部逮捕,罪名是「共匪」,是為白色恐怖檔案中的「四六事件」。五十幾年後,四六事件終得平反,但是三百多個難友,或死或走,唯有透過張光直的憶筆,才能管窺當年眾人危在旦夕的懼怖之情。

張光直直述他被審問的情形,並詳細描摹獄中同伴鮮明的性格。他雖然記下聽到的警總刑求招數,但也坦言自己從未受過刑求。在獄中,他一個高中生和一批台大「麥浪歌詠隊」隊員學唱「秧歌」、打麻將、抽菸。在監獄裡,他們這群「假共匪」,也曾巧遇「真共匪」(古寧頭戰役俘虜到的共軍),問起對岸情況,浮現荒謬的對比--對社會主義,假共匪一頭熱,真共匪看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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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錄有時是現在我和過去我的對話,撥清過去困擾的謎團,或是內省昨日種種。比如說,張光直的大哥年少離家,加入共黨馬列革命,他對此一直疑惑不解。五十年後兄弟重逢,他問哥哥為什麼做出如是選擇,哥哥的回答竟是「為了不讓別人再稱我少爺」。

在張光直的早年回憶錄裡,有兩條主線同時並陳。一條是他自己的遭遇,另一條是兩個城市的對比--北京與台北(板橋)。

生長於北京的蕃薯人張光直,十五歲以前的生活,籠括在北京的城牆、炸糕、鬥蟋蟀和仇日民族主義裡。一九四六年,張光直一家扛了七十幾口箱子,從天津搭船返回台灣。在基隆上岸後,他感受到「唐山」登岸的景象:「人人穿得那麼乾淨,人人說台灣話,到處都是樹。」

從仇日的中國到崇日的台灣,他親眼目睹皇民化台灣人,嘗試做中國人,卻無所適從,結果抑鬱而終。他也經歷了二二八事件,看到和他同行的外省同學挨了打,雲淡風輕地描述這道恐怖的歷史傷痕。

早年歷經的中原文化和日本殖民文化衝擊,都已內化為他的史觀。在這本回憶錄中,他用「蕃薯」與「芋」,來說明台灣流動的族群象徵。張光直研究,青芋在台有一萬年以上的歷史,當代政論家卻用它象徵到台灣只有半世紀的大陸人;而蕃薯在台只有三、四百年歷史,卻用它象徵本土。「芋、蕃薯都是象徵性的語言,而象徵是流動的。」專精中國上古史的張光直體會。

就以他的家族經驗為例,父親張我軍是台灣新文學健將,日據時代(一九0一年)出生於板橋,是最典型的「蕃薯」。張我軍嚮往祖國,負岌中原,說一口標準的北京話,與洪炎秋、連震東和蘇薌雨並稱「台灣四劍客」。在北京,張我軍被當做「異國」的青年(「台灣人就是日本人」),只能和大陸女子私奔回台結婚,四個兒子卻都是道地的北京小孩。「我和父親都是唐山人或蕃薯人,」在他身上,從來沒有芋仔、蕃薯認同的問題。

北京時期的張光直,在師大附中辦壁報時,就已展露左傾的思想。到了台灣,他親炙了影響一生的國文老師羅剛。羅剛用階級剝削的角度,解釋許多課文,如《詩經》的《伐檀》,他側重西周地主剝削手下長工;談白居易「長恨歌」,他露骨解釋楊貴妃是受剝削者。浸淫在老師階級鬥爭的史觀中,張光直左傾得更厲害,和同學辦刊物、寫文章暗頌社會主義,因此被情治單位列入郵政檢查的黑名單,終遭羅織入獄。

最後,在父親奔走下,張光直獲釋,並被迫發誓不對外透露監獄所見所聞。五十多年後,他違背了誓約,寫出這本回憶錄,只能自嘲說:「如今我將見聞一併抖露出來,一來是這個誓被迫發的,二來是因為當時我對它發誓的機關(警總)早就不存在了。」

這一年牢獄之災改變他一生做人的態度。他體悟,在那個環境裡,人的好壞是很難判斷的;他看到兩夥人(國共兩黨),各代表不同的制度,在大時代裡各為其主、各盡其力,結果為何而死,他們也不知道。在牢裡他接觸了各式各樣的人,對人之為人發生了很大的興趣,所以決定念考古人類系。

這一轉折,就讓他從「假共匪」變成真正的國際人類學大家。蕃薯人的回憶,反映了大時代的虛虛實實,當時他幾乎就要被處決,埋冤以終;今天他透過幽默的筆觸,返溯這段千鈞一髮的生死瞬息,恍若黃梁一夢,如假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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