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賈母花廳之上共擺了十來席。每一席旁邊設一几,几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點綴著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放著舊窯十錦小茶杯;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紗透繡花草詩字的瓔珞……
兩邊大樑上,掛著一對聯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燈。每一席前豎一柄漆幹倒垂荷葉,葉上有燭信插著彩燭。這荷葉乃是鑿琺瑯的,活信可以扭轉,如今皆將荷葉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戲分外真切……」
--《紅樓夢》第五十三回記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拉開飲食饗宴的序幕,歡迎進入紙上飲食大觀園。
從文字裡閱讀飲食,彷彿經歷一場視覺與味覺的感官饗宴。最能代表清朝上層社會飲食風俗的《紅樓夢》,其幾乎「三日一小酌,五日一大宴」的宴會排場,讓人跟著文字敘述一窺飲食大觀園。
曹雪芹懂吃能寫,整部小說內的珍饈佳餚簡直是清朝官府菜的樣板。跟著文字,一盤盤宮廷菜端出,令人驚奇:御田胭脂米、上用銀絲掛麵、內造瓜仁油松瓤月餅……,講的是細工慢熬、用的是珍材奇味;一路讀下來,雖不能身歷其境,卻已神遊其中。
談到飲食文學,在中國古代小說中,當推《紅樓夢》及《金瓶梅》兩部巨著中的描寫。著有《紅樓夢的飲食文化》的上海資深新聞工作者陳詔指出,中國的飲食典籍雖然浩如煙海,但是像《紅樓夢》那樣,以文學的筆調,貝象而細緻描繪一家一戶飲食生活的畢竟不多。
味覺記憶,憂喜在其中
「飲食與文學是文學上的一個重要課題,」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胡萬川認為,飲食與生命、文化息息相關,因此,不論是神話、小說,或是民謠、詩詞,自然處處有和飲食相關的內容。
生活,自然少不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飲食如同影子般貼近人的生活。三餐是它,喜慶也是它;喜悅是它,憂傷也是它。吃吃喝喝時曾經聊了什麼、玩了什麼,也許很快就從記憶中褪去,但當時拌雜情緒的味覺感受,卻比視覺更為辣嗆而長久。
「味覺的記憶很奇特,比視覺記憶更強烈極端,當然它更個人化,自私霸道,就像詩一樣。」作家周芬伶寫道,接近詩意的味覺記憶就像鑽石一樣稀少。這種能夠停留在味蕾上久久不散的味道,總是攙雜了人生酸甜苦辣的香料,苦澀甘甜的個中滋味,又是在味覺之外。
正因飲食含藏著生活習慣、社交活動與身分地位等多種象徵,以飲食為喻的文字,自然也常出現。人們多半不愛酸味,周芬伶寫「酸」的滋味是:「酸利的味道曾經對我是個美好的記憶。十幾二十歲時,考試考不好,買一袋酸李子,讓牙齒振振作響,考試考好了,買一袋生芒果,一片一片吃來卡卡有聲,酸得想唱歌劇。」
成為生活縮影的飲食文化,自然也呈現出某種生活態度及品味。在台灣的「村上春樹」現象中,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作品除了引起音樂的討論外,飲食也是話題之一。他的作品裡,馬丁尼、琴酒、咖啡、甜甜圈、三明治……處處可見,沒有一頁不提到吃。飲食成為他「品味」的指標之一。
村上春樹細膩地描述生活飲食,小說甚至已成了一本食譜。在《舞.舞.舞》中,他寫道:「……想想晚飯要吃什麼。義大利麵吧,我想。把兩粒大蒜厚切,用橄欖油炒。把平底鍋傾斜讓油流到一邊,花長時間用文火爆香。然後把紅辣椒整顆放進油裡面,和大蒜一起炒。……」
在飲食的天地裡,文學與食譜的界限模糊化。
文學與食譜的界限開始崩解
在紙上「吃」的大觀園裡,文學與食譜就像以前被柏林圍牆隔開的東德與西德,如今界限開始崩解。
在過去,文學是文學、食譜是食譜,劃分得有如楚河漢界般清楚。屬於美食的視覺美感,只能用精美的圖片和做菜步驟,以食譜的方式現身,成為「掌廚的」技術手冊,長久以來都只是「婆婆媽媽」層級的讀物(說讀物好像又太提升它的地位)。而屬於美食內在的味覺享受,則留給「飲清風,邀明月」的文人,唯有化感官享受為文字,才能讓人知道這盤菜到底是怎麼個好吃法。於是,美食視覺與味覺刺激的享受,硬是在出版時被一分為二。
關於飲食,中國的文人始終存在著包袱;千萬不可成為恣情於口腹之慾的「飲食之人」。孟子即諄諄告誡:「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小以失大也。」因此,文人享受美食,只能說是品味、風雅,不說是縱飲恣食。
就連現在,即使「新好男人」正流行,自稱「對飲食的嘮叨男性」、作家盧非易,也在其著作《飲食男》中自嘲:「像這樣無聊到為飲食著書立說的男人,真的不只我一個。」是的,自中國蘇東坡、袁枚,到西方莎士比亞、海明威、王爾德、邱吉爾……,也一個個被盧非易揪了出來、集結為「好發議論的男饕客們」,以證明「我真的不是第一個無聊男子」。
從談論吃的作品來看,這種「會吃的嘮叨男性」還真不少。關於吃的著作,在八0年代有梁實秋的《雅舍談吃》,以及以談論吃而著名、出版了《天下味》《大雜膾》《中國吃的故事》等著作的唐魯孫,高陽也有《古今食事》一書。梁實秋在《雅舍談吃》則直指:「如果天理不包括美味的要求在內,上天生人,在舌頭上為什麼要生那麼多的味蕾?」
反觀食譜的領域,卻始終停留在「技術手冊」的定位。以出版食譜為主的邦聯文化發行人劉潤惠認為,食譜的生產線上明顯地「供需不平衡」。一提到食譜,大概所有人第一個想到的都是傅培梅,然後可能是梁瓊白、周淑玲等,很難再想到其他人。
當然,食譜以技術傳承為主,所以內容格式不外乎圖片、材料、做菜步驟等。主廚一步步示範做菜程序,完成後再來張照片,為這道菜畫上句點,一本食譜就這樣誕生。
不過,既然村上春樹可以在文字裡教導「村上式義大利麵」的做法,還能獨樹一幟,成為「村上春樹的食譜」,若傅培梅、梁瓊白等人拿筆寫小說,可能也不足為奇。
是的,在紙上飲食大觀園裡,文學與食譜的界限正在模糊、淡化。拿筆的只要會用鍋鏟,就可以寫食譜;用鍋鏟的只要能寫,一樣可以烹文字。在飲食的世界裡,吃已不再純粹,誰能點出食趣、道出個中滋味,誰能說出創意、談出一番道理,那才是獨特。
文學與食譜開始「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親密關係。食譜複合文學、音樂、繪書等其他元素,成為可以閱讀的作品。讀者與紙上美食的視覺、味覺感官遊遁,在文字裡尋香、圖片中賞艷,並讀出飲食二、三事。
複合食譜盛行,情感濃郁入味
「食譜不再是強調好不好吃、正不正宗,」漢光文化事業總編輯張瓊慧認為,過去食譜是以實用的角度、與傳承烹飪技術為主,強調美味、正宗、系出名門;現在的食譜則融入生活創意,也談論音樂、繪畫或攝影。「新形態的食譜帶給讀者的飲食流行感、都會感,成為新美食指標,」張瓊慧說。
食譜也開始人性化、有作者故事與個人特色。曾在台北愛樂電台主持節目的韓良憶,把對音樂與食譜的想像力,揉合在《羅西尼的音樂廚房》一書中。她書寫音樂與味覺的聯想,也提供做菜食譜。例如煮「蔬菜高湯」聯想到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宛如「和貝多芬同享雲影天光」;或者聆聽孟德爾頌的「仲夏夜之夢」時,來一道草莓優酪凍。在複合食譜中,個人與食物的情感濃郁入味。在王莉民《吃自己做的菜》一書中,周遭的生活故事全和食物聯想在一起;生活,如同味覺般五味雜陳。
談論法國文化與料理的《隱藏的美味》作者彭怡平如此回憶:「在巴黎的寒冬時,有時連開暖氣的錢都沒有,熬上這麼一大鍋地中海魚湯喝起來,頃刻間,心中不禁充滿了普羅旺斯、蔚藍海岸的溫暖陽光,連陰暗的小閣樓也突然明亮起來……。」
在飲食的大觀園裡,我們在小說裡看到望族名宦的籌交錯、珍饈羅列,從文字裡讀到作者的生活態度,或從食譜裡察覺美味中的情感。人與食物之間,常是吃在嘴裡、甜到心坎裡,或喝到肚裡、苦在心頭上。文學也好,食譜也好,或許,在飲食的大觀園裡,我們品嘗到的不一定是珍奇美味,而是一道道依附在味覺之內、體會卻在味覺之外的另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