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永遠失去了，而生命卻單單地留下，而且，在前面尚有漫長的生命之路要走。你不能死，即使你不喜歡生。」多年以後，杜斯妥也夫斯基靈魂拷問式的文字，再度浮現在歷劫之後的回意。
透過《中國時報》副刊「三少四壯」系列反覆拷問自己一年之後，六四民運作家蘇曉康以這本自序（自傳），為自己近五十年的生命旅程，做了一次纖情剖白。
方向盤裡的陷阱
因文賈禍的蘇曉康，在一九八九年倉皇去國，輾轉巴黎、普林斯頓。四年後，流亡生涯經過一場大車禍的洗禮，內涵開始轉變。蘇曉康用一層層對比－－昨日我和今日我、他與妻子傅莉、他與流亡圈子、他與兒子、生與死、失憶與記憶架起整個離魂歷劫的骨幹。
蘇曉康憂國憂民的理想主義，與妻子傅莉的務實觀點形成強烈的反差。她生來目標簡單明確，只想做好內科醫生，不去呻吟國族、文明的危機。她永遠鬆弛不下，總覺得四周都是陷阱，從不輕信任何人的車技（或道德良知）。
憂國憂民總是憂不了自己。蘇曉康憑恃廉價的信任，把方向盤交給一個根本不會開車的朋友。然後是天翻地覆的大車禍，他昏迷了三天，又夢魘了三天；醒來當頭棒喝：博莉癱了，處在不生不死的狀態。
慌了手腳的蘇曉康，在緩慢的復原過程中恍悟，妻子車禍癱瘓，重建個人記憶的旅途，正是一個流亡者自我認知、重建家國記憶的隱喻。從開始在她耳邊哼童謠《小燕子》、教她寫字，到看她重塑個人歷史、陪她重新長大一回，蘇曉康再次確認「原湯原味」的傳莉本質，更重新認識「蘇曉康」是為何物。
「今日我猛然發現，昨日我擎舉的神聖使命－－文明興衰與家國興亡，都是自做多情的把戲。」蘇曉康坦言，「失去目標對我大概是一個長進，因為先前的目標都大得嚇人。」
放逐魚腹，洞照事物真意
流亡者的救贖，最後是來自於對宏偉使命的失憶。
往事只堪哀。蘇曉康似乎重蹈歷代知識分了的流亡途徑：因言惹禍，株連九族，流亡異域，重建全命史觀。過去，左遷困蹇文人的是政府；現在，放逐蘇曉康的是形而上的命運。蘇曉康苦笑。他過去使用「命運」這個字眼的頻率最高，「輪到自己的命的時候，已是天塌地陷。」
在舊約聖經裡，逃避上帝召喚的約拿被上帝「放逐」到鯨魚腹內三天三夜，最後終於悟得上帝的苦心詢旨，學會謙卑。蘇曉康也有聖經式的流放成長：遇難->懷疑->治療->自覺，在自我治療的過程中他發現，這一切磨難全肇因於自大自滿。過去他對理想信念那麼有把握，自負能修復國家、民族與文明，救中國捨我其誰；等到面臨自己的災難，只能見廟就拜，無頭蒼蠅般信上帝、氣功與靈媒。
流亡並沒有放逐他的虛榮，只有透過妻子遇劫為中介（他玩火，她付代價），才讓他反省暴得虛名的浮誇，從而隱退名利場。也終於能夠感受史學家陳寅恪對晚明紅妝柳如是超乎理智的膜拜，原是「貫穿了自己的悔恨」。
至於那個在普林斯頓流亡度假村裡唱文革歌曲、預言中國、侃侃文化的中國流亡圈子，已經被歷劫後的蘇曉康給流放了。文化評論家薩依德曾經形容，流亡者有兩種文化觀的洞照，因此能更敏銳地觀察事物真意，孕育出更燦爛的才情。蘇曉康遺憾地表示，中國的流亡者卻相反，「流亡太舒服了，」唯有歷劫，才將他從舒服的流亡狀態「拯救」出來。
文，窮而後工。回首寫《河傷》時的蘇曉康，意氣風發、筆力萬鈞，情感澎洲激昂，文章堆砌得華麗浮誇。經歷過人生大劫，蘇曉康「頗悔少作」，洗淨鉛華，以「淒淒慘慘戚戚」的筆調（頗有唐代詩人孟郊、賈島寒瘦悽苦的況味），挖掘出更令人泫然的文字張力。
在西方文學界，殲悔錄始終是重要的寫作體裁。盧騷《殲悔錄》能被文學史記下一筆，是他慨然面對生命種種不堪，拆穿自己不敢正視的醜惡，顯出纖悔的價值。蘇曉康的殲情記，以妻子堅毅不屈的真性情對照自己的儒弱無能與矯情（全書裡，他哭了不下十餘次），為住後的纖情寫作，做了一次真情示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