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錢穆先生書,論人類文化可分為七項要素--經濟、政治、科學、宗教、道德、文學、藝術。但在每個不同的時代,都很容易只重視其中幾項,而忽視了其他。
過去,中國所重在政治、道德、文學、藝術,形成內傾的「心的文化」。然而,在近代的激變中,我們不知不覺中躍人以經濟、科技為主的文化模式中了。
經濟科技反奴為主
若分析文化七要素,經濟與科技實應為人之「奴」,而非人之「主」。以經濟為例:固然人在地球上不能脫離經濟條件而生存,至少需追求飽暖的生活……但在此基礎以上,人的快樂並不能隨財富增加的比例而提高。一個人每月賺一萬元可以飽暖,設若增加為一千萬元,非但不能增加一千倍的快樂,可能還增加了不少煩惱。社會富裕的增加,也並不意味著進步,事實上,我們在今天飽食的社會中,反而看到更多精神失衡的犯罪、迷失現象。
其次談到科學。科學界的研究和追求,全在人生的外圍,並未深入人生的內裡,我們應明白科學真理不就是人生,人生也不就是科學真理。科學可以輔助人生,但人生絕不能由科學來左右與決定。正如發明原子彈是憑藉科學真理,至於要不要戰爭、該不該用它殺人,決定卻在於人。像今天,人類為自己發明的機器所役、為自己發明的戰爭工具而恐懼,又是另一種文化失衡的現象。
從物質與精神兩方面來看文化,我們可以察覺到一個事實:物質的發展,應受到一定的約束和限制,因為我們所賴以維生的地球物質本身有限,若隨便浪費則後果堪虞。唯有在精神領域,如思想、良知,即人的內心生活上,才有最大的自由可言。然而在今天的世界裡,普遍把自由讓位給經濟發展,人們被縱容於物慾和享受慾,造成無數精神貧白的弱者。人生的價值紊亂至此,顯然是文化的偏執和墮落所造成的。
貫古通今,繼往開來
傳統中國文化提出「為天地立心」,也正說明了中國人對精神生活的重視和信念。如果人的心靈不受拘執、得到充份的自由,不只可以貫通當代,也足以上通古人,為往聖繼絕學,下通未來,為萬世開太平。 以儒家的尊重生命、現世為主,輔以道家、佛家的形上哲思,形成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色,和維繫人們生存理念的共同默契。
個人生命只有百年,而一個優良的文化,則是更大的生命,可以使小生命在這個模式下繼續延展下去,使人人在文化長流中,得到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如果說中華文化垂數千年之久,經歷多少異族人侵而仍能維持為「文化的融爐」,其中必有極應為現代人所看重的文化特色。
民國初年,哲學家羅素來到中國,最初的感覺是中國貧窮、落後。然而,住了一段時間後,漸漸從人的生活、行為中體驗到獨特的氣質。
羅素的預言成真
羅素在文章中提到他接觸的中國人力車伕,以西方人的眼光看來,貧窮至此,在西方應列人乞丐或流為暴民了。而這般不識字、粗鄙不文的人力車伕,在勞力流汗之後,坐在大樹蔭下,安享一盅清茶,竟顯得如此安詳和從容。羅素驚訝的認為:中國人能如此心安理得、安身立命,應是極高的文化傳統所致。
同時,羅素也痛心的預見到:接受西方堅船利炮的衝擊,中國很可能要拋棄原有優秀的文化傳統,拿起槍桿,參加一項「世界性的惡性賽跑」。這項賽跑的規則是:人人爭先,不准落後,只要誰跑得慢,誰就被推倒在地上,遭受踐踏。但若問起:賽跑的最終目的為何?卻沒有人能回答!
羅素的預言果然成真,道出了中國文化轉型的難局。如今,中國人追求物質的功利之心高於一切,彷彿騎上怪獸,不辨目的、心眩神馳的只顧往前衝。而原先賴以安身立命的哲學,早已化為塵封的故紙堆了。
環境汙染反映人心汙染
今天在台灣,「經濟成長」被視為主導命脈,在享受空前富裕生活的同時,官能性的色情、暴力氾濫,甚至許多藝術活動,也往往假藝術為名,只在不斷升高人的官能刺激而已。心靈物化的結果,是社會犯罪、人心迷亂的日益增長。而導致基本生存難題的「環境汙染」。其實正是此種文化環境下,人心貪慾和汙染的外在反映。
如果不從文化根本著眼,正視人類精神領域的困境,這一代不會有共同生活的默契、不會建立有益生命的正面藝術,而「保護環境」運動也將陷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手足失措之中。
記得早在將近二十年前,台北的耕莘文教院舞台,曾由當時的前衛雜誌「劇場」,排演過貝克特(Samuel Backette)的戲劇「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這齣存在主義式、探討現代人荒謬處境的戲劇,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究竟果陀是誰
荒漠的路邊,幾個乞丐在等待一個名叫「果陀」(Godot)的人到臨。他們談著極無聊的話消磨時間,直到一日過去,舞台暗下,果陀並沒有來。
第二幕,舞台又亮起翌日的情景,同樣的路邊,同樣的乞丐重複著與昨日幾乎同樣的無聊話語。他們繼續等待--可是果陀還是沒來。
究竟果陀是誰?劇評家認為貝克特筆下的果陀(Godot)。是神明(God)、先知、聖哲的象徵。現代人陷身於精神的荒漠,等待新的靈啟。
回想這齣「等待果陀」在台北的上演,我甚至懷疑起來:在台灣急待經濟起飛的十多年前,演出者能體會貝克特提出「心靈和文化上的困境」嗎?如果說,那時候我們在台灣等待果陀的話,果陀應是「財神」才對!
台北早演過了貝克特劇中所無的第三幕。果陀--財神來過了。接受過「賜福」的乞丐,驟然成為身披錦繡、腦滿腸肥的人。財富壓得他們連無聊話也不會說了。在物質和金錢的狂烈爭奪後,他們氣喘吁吁、口角流涎,一個個七歪八倒,像用壞了的大玩具……
財神造就的文明
而路邊風景也不再是荒漠了。綠色田野變成灰色的都市叢林。製造財富的工廠觸目皆是,噴黑煙、流毒水……因物質濫用而造成的垃圾山在人們不察間飛快堆積、升高,難以估計它將在什麼時候、何種震動下傾頹,全然埋葬這屬於「財神造就的文明」?
前些時,應遠見雜誌的邀請,晚間參與了一次文化問題的座談會。在座同屬大眾文化傳播的工作者,憂慮於文化處境問題,我曾無甚條理的提出了一些看法。其中包括所謂「日本第一」的問題。其實,在日本經濟第一的表象下,對傳統文化尚有極深厚的尊重。
戰後的日本,民心頹喪,不少有遠見的文化工作者因此投身於「經典通俗化」的工作,認為只有讓日本人重新汲取傳統文化經典中的力量,才能走上復興之途。今天,我讀他們當時致力完成的通俗國民經典讀物,如儒學、老莊與佛理,不能不深深感動。他們多年來紮下文化的根基,使今天的日本在經濟繁榮中,仍保有一份精神上的虔敬與端肅。
等待弘揚道統的人
孔子曾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今天,我們弘揚自己文化和道統的人在那裡?
座談會後,遠見雜誌將我的談論整理出來,希望能發表。其實,我只是憂慮今天的文化處境偏執於經濟和科學,忽略了我國深厚的人文傳統罷了。
我重新把文章調整了一下。最後,謹以卡爾.雅斯培(Karl Jassper)在「四大聖哲」一書序言的話語作結,希望能引發人們重新審視傳統文化的興趣.
--如果規三千年為一單一的領域,或完整的「現在」,則我們可以與過往聖哲如當代人物般的邊走邊談,並傾聽他們的談話……
--只有從歷史背景中解放出來,以個人的身份站在我們面前,才能聽到聖哲直接的、激動的話語……並非哲學的歷史知識,而是他們生動的思維,能夠和我們一起思索永恆事物,而幫助我們歸返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