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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次攻擊又開始了。炸彈整天轟隆地響,好像在打雷。」
「波布(Pol Pot)軍人進入村莊,把我們都趕進森林裏。有波布兵士要把他們的食物分給我,但我不吃,我並不信任他們。」
「但是我信任動物,因為牠們和人不一樣。我和猴子做朋友,牠們爬到果樹頂上,摘了最好的果子丟下來給我。我吃牠們的食物,因為我知道那不是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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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殺戳戰場的蓓蕾
敘述這段故事的女孩來自高棉,叫做巴梅,當年才十歲。
在波布政權慘絕人寰的集體大屠殺中,至少有二百萬人喪生,巴梅的父母也在其中。巴梅熬過了波布政權四年暗無天日的劫難後,勇敢地生存下來。
巴梅的劫後餘生,並非純屬僥倖;這名瘦小的女孩有著強軔的生命力。雖然她的家庭及國家都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卻不曾在她的性情上留下永久的傷害。相反地,她不僅學會了駕馭逆境,更因而琢磨出卓絕的自信與自尊。
像巴梅這樣能夠戰勝劫難的人,往往孕育出「勝利的個性」。
西方的心理及精神醫學專家長久以來認為:像巴梅這樣幼年遭遇創傷的孩子,將終生無法復原,成年的生活會充滿焦慮及困擾。但是巴梅和其他許多人的表現,卻證明了這個假設未必正確。
一位美國女作家去泰國難民營訪問飽經摧殘的高棉難民時,遇到了巴梅。她非常喜歡巴梅,幾經周折,終於把巴梅接到美國定居。
巴梅在獨自穿越了人間煉獄的邊界之後,再度勇敢地做了選擇-一
個人飄洋過海,繞過半個地球,跨進另一個陌生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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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得像我父親的男孩
「有一天晚上,我吃完了水果,正在森林中找睡覺的地方,看到一個長得很像我父親的男孩。他手上拿著一把槍,一句話也不說地看著我。他的眼睛告訴我,他是我失散的哥哥。我好高興他還活著,可是我們卻不敢多說些什麼。」
「我低聲問他:「為什麼不和我一起走呢?」
「他同答:『我不能!」
「他著急地說:『我們要去一個很恐怖的地方,你也會遭殃。』他看起來很緊張,不停地張望是不是有波布軍人在注意我們。」
「他要我趕緊乘機逃走。我苦苦哀求他和我一起走,也許在路上我們可以找到安頓的地方,而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可以算是個家了。」
「但是哥哥從不聽我的話,對他來說,我只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罷了!」
「他說:『到一個你可以好好活下去的地方。如果我死了,還有你;如果你死了,也還有我。這才是最好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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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人間地獄
一九七九年,當越南入侵高棉時,巴梅和其他數百萬人面臨恐怖的抉擇:究竟該往那裏逃?有的人跟著越南人走,希望得到保護;有些人則在棉共脅迫下一起逃亡。
十歲的巴梅決定獨自逃亡。
泰國距離她當時歇腳的地方只有六十哩。這段路途雖短,但崎嶇難行,而且滿佈地雷。波布鐵蹄下倖存的巴梅卻無鞋可穿。
沿路上,巴梅親眼看到別人被槍殺,或誤踩地雷被炸得血肉橫飛,路旁都是潰爛的屍體;還有人喝了不潔的溪水而中毒死亡。
許多的夜晚,她輾轉不能成眠,想著如何才能找到乾淨的水喝。一天,她發現細細的泉水從地下冒了出來,她四處找,看能不能找到逃亡的士兵不小心掉下的水壺-她居然找到了一個。她高興地想著,這一定是上天對她的照顧。
「我開始認為,上天或許對我有特別的安排。如果當時我不那麼想,可能早就放棄了,」她同想。
曾經一連好幾個月,她不停地自責而意志消沈。她恨自己不能代替父母親,不能救回瀕臨餓死邊緣的弟妹。
「但是,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我一直受罪惡感的折磨而不快樂,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如果我是家中唯一倖存者,也許是上天的旨意,」她說。
每一次絕處逢生都使她更為堅強:「我開始想,我應該不會這麼快死掉,只要繼續往前走,總有一天幸運會降臨在我頭上。」
化創傷為榮耀
巴梅以及其他許多逃過劫難而變得更加堅強的難民,都相信他們能倖免於難是上天的安排,這種信念支持他們活下去,並且活得更好。
「如果我的經歷能夥幫助別人瞭解,屠殺並不能改變一切,那麼我的痛苦就沒有白費-所以我能活著實在是很好!」她表示。
這種屢經試煉所孕育出來的信心與力量,或可稱為「歷切餘生者的榮耀」,而這也是「勝利的個性」的第一個特質。這種榮耀的信念,使得傷痕逐漸癒合,也幫助他們重新擁抱生命,熱切地生存下去。
巴梅及一些其他劫後餘生的東南亞難民的感受,也許多少帶些東方宿命論的色彩。然而在逃過納粹浩劫的猶太人身上,也可找到同樣的信念與力量。
維赫(Claudine Vegh)的書「我不曾說再見」(I Didn’t Say Good-bye)中,蒐集了二十八名童年時逃過納粹大屠殺的法籍猶裔男女的回憶錄。書中反覆出現的主題是:「逃過了納粹的迫害後,我從此深深地覺得被『賜予』新生。這個生命不再僅屬於我個人,而是所有不幸犧牲者的見證,因此我不能辜負上天所賜給我的恩寵。」
軔性與自信
「勝利的個性」的第二個特質是「柔軔性」-能移隨著外在情勢的變化或屈或伸,並且絕不會犧牲內蘊的信念。
一向受盡呵護,過慣都市優裕生活的巴梅,落到棉共手中後,不論是在田中做苦工,或是為棉共子女充當保姆,都能任勞任怨。逃亡途中,她與猴子為友,得以分享牠們的食物。而到了美國之後,她也能夠立即適應突然的轉變,並且贏得了周圍人們的好感與協助。
而維赫書中的猶太兒童,在情勢所需時,或為小偷,或為機械工;或躲避或找藉口拖延,終於逃過了酷刑。
心理學家艾力克遜(Erik H. Erikson)認為健全的心理發展必須建立在「基本信任」上,經由健全的親子關係,逐漸轉移至與世界的關係。
如果一個孩子童年時期培養出的基本信任關係被粉碎時,他未來心理的憑藉又是什麼呢?
「自我信任」是「勝利的個性」的第三個特質。劫後餘生者大部份時間只能依靠自己的直覺迅速判斷與行動,因為抉擇的時機往往出乎意料突然降臨,而且機會不再。
這些特質不只是巴梅與其他浩劫餘生者所特有,也是生活中遭遇不幸的部份美國人所共有的。
事實上,一般年輕人生活中遭遇問題時(如父母酗酒或離婚、未婚懷孕、重病等),所運用及孕育的力量泉源與劫後餘生者並無兩樣。
突破惡性循環的人
一般人常以為酗酒、虐待孩子、未婚懷孕等社會問題會在家庭中代代相傳。但這個看法是錯誤的,不僅以偏概全,也忽略了還有更多突破了這個惡性循環的年輕人。
伯娜德蒂的朋友一個個因未婚懷孕而輟學,十五歲的她也不例外。與她交往三年的男友知道後立即棄她而去。
她在六歲時便遭遇家庭破碎的打擊。南波士頓的社工人員發現她的母親終日酒醉不起,而父親又因案坐牢,就把她和五個哥哥分別送到不同的家庭中寄養。從此她便經常轉換寄養家庭,心中充滿了不安與憤恨。
當她發覺自己懷孕時,灰心地以為她的世界已經完全崩潰了;但接又想:「若有人不為別的理由,只因為我而愛我,以愛來回報我,該多麼好!」便決心生下孩子。
為了不讓孩子也遭遇輾轉寄人籬下的痛苦,她開始發憤用功;也因此贏得了監護人的支持,幫她照顧孩子。經過一年的努力,她首次發覺自已居然有充沛的才智與力量,不僅名列前茅,還負責協調學校中的學生種族問題;並積極計畫未來,希望將來成為護士或美容師。
「改變的確困難,但我相信只要全力以赴,便可以完成任何事情,」她肯定地說。
先苦後甘
最近的一項研究,追蹤調查了一百三十三名紐約中等及中上家庭的孩子。這些人在孩童時期都曾遭遇各種家庭問題,其中約半數幼年時曾經有過嚴重的適應失調的問題。但是到了二十幾歲時,除了少數的六個人以外,其餘一百多人都有健全的心理,並過著健康的生活。
主持這項研究的精神醫學專家湯瑪斯夫婦(Alexander Thomas Stella Chess)指出,童年的劇變並不曾在他們身上留下永不能癒合的傷口;相反地,許多人反而因此很早就發展出良好的適應能力,比一般同年齡的孩子成熟許多。
耶魯大學的心理學者戈登(Edmund W. Gordon)等人的研究,也顯示幼年的挫折不見得會造成一輩子的打擊,很多時侯反而成為刺激向上的動力,並且形成心理屏障,克服成年後可能遭遇的更多困難。
戈登等人研究二十六名一級貧民家庭出身的黑人男女,發現他們不僅都受過良好的教育,還有成功的事業與人際關係。
雷蒙便是戈登研究中的一個明證。當他一歲時,父母雙雙亡故,由姨媽一手撫養長大。在讀小學時,有一天無意中發現為人幫佣的姨媽,因為鞋跟磨光了而塞了硬紙板代替,便暗自誓言一定要力爭上游來改善姨媽的生活。
今天,已經四十八歲的雷蒙是一所大學的社會系主任,還出版了好幾本學術著作。當他回憶這段往事時,好幾次便咽說不出話來。
「當我面臨困難時,總是把難題看成暫時的現象,只把眼睛往前看,」他說。
溫情的滋潤
雖然戈登的研究對象都能自動自發、努力向上,但是單靠自己的力量,並不能使他們完全克服心理的創傷。來自養父母、老師、輔導人員或牧師等良師益友的支持及帶領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不僅幫助他們撫平了內心的傷痛,還激勵他們確立未來的目標,以及建立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
巴梅得到了那名美國女作家及周圍的人的幫助,伯娜德蒂也獲得了師長及監護人的指引。
雷蒙十幾歲時受僱到一名富人家裏打工。主人欣賞他工作賣力,便不斷借書給他,和他討論心得,還鼓勵他再接再厲受更高的教育。
然而都是因為他們自己認真上進,並且樂於關懷及接納他人,才吸引別人更樂於協助他們。
但是,有良師益友並不意味著依賴。
如雷蒙所說:「我是幾近『極端地』獨立。」伯娜德蒂也充滿了自力自強的朝氣。而巴梅的表現,也顯示出她內在生命的充實。
他們都不僅會照顧自已,更能走出自己的世界去關懷他人。
「勝利的個性」究竟是與生俱來?還是後天培養呢?答案是:二者
都有。
根據哈佛大學心理學家卡更(Jerome Kagan)的研究,一○%的幼兒天生害羞、膽怯,一點變化(如陌生的面孔、餵食或睡眠方式的改變)就使他們焦慮、不快樂;另有一○%的幼兒,卻生來就具有社交的本能,及歡愉且自發的性情,變化反能激發他們的好奇心及興趣;而其餘介於這二個極端之間的八○%的孩子,則深受父母對於周遭壓力的反應及態度所影響。
換句話說,也許絕大多數人的性情都能隨著年齡的增長及環境的改變而調整。
雖然一個人或許生來就具有比較強軔的性質,但是「勝利的個性」必須屢經後天的錘鍊。
人性的光輝
在這世界上還有更多的巴梅、伯娜德蒂及雷蒙。他們戰勝了晦暗,不只因為他們的個性具有勝利的特質,更因為他們所散發出溫暖的光輝,使得人性美好、善良的一面得以延續、擴散。
(摘譯自 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