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台灣因國際地位特殊而被眾多區域貿易協定隔絕於外,唯一剩下的資產,只有人才。
矛盾的是,過去幾年當東協國家與市場正快速崛起時,台灣明明有日、韓等對手所沒有的人口優勢──數十萬來自東南亞新住民(外配)所孕育的新台灣之子(簡稱新二代)。
東南亞語言與國語的雙語優勢,加上母親國度的在地人脈,其實新二代已是台商南進不可或缺的角色;但政策的零散與社會歧視,卻使他們被視為弱勢。這不只新二代的損失,更是台灣付不起的代價。
台灣還存在那些政策偏差與社會偏見,使二代人才無法發揮長處?
障礙1〉缺乏專責機構
教育預算失衡 政策執行不同步
2006年,前台北縣副縣長李鴻源推動新住民火炬計畫的第一步,就是在縣教育局設立新住民文教輔導科,並由縣長主持新住民事務委員會。「有科,就有人、政策和預算,計畫才能順利推動,」他說。
但新北市新住民文教輔導科成立近十年,第二個專責新住民事務的地方機構卻遲遲未出現。十年後,外籍配偶與新二代人數已成長至達71萬,超過原住民的53萬,
沒有專責機構,就沒有錢。從國小到大專,原住民學生人數約12萬4000人,因有〈原住民族教育法〉保障,預算為新台幣28億8500萬元,平均每人分配到2萬3000多元的資源;今年7月接軌的「新住民子女教育發展五年中程計畫」,國中小新二代(含中國籍配偶子女)的教育預算一年最多8000萬,平均每人獲得的資源不到400元。
原住民是台灣的主人,新住民是台灣的未來,獲得的資源不應有如此大差距。
沒有專責機構,不只代表沒有錢,更代表不會有長遠政策。目前與新住民事務相關的部會包括內政部、經濟部、教育部、勞動部,但缺乏溝通協調機制,只能各行其是。例如內政部推動火炬計畫,但國中小教育的執行單位是地方政府,地方不配合,中央也沒轍。
又比如,東南亞台商急需語言人才,只好直接找學校要人,政府並沒有發揮作用。
「這是國安問題!」政大外語學院院長張上冠開炮:「官不做,學做不來,業界急的要死!第一步在哪?還是在官。」
教育部國民及學前教育署署長吳清山建議,要將東南亞政策提升至國家戰略高度,行政院應該成立與原住民委員會、客家委員會同等級的跨部會專責機構,才可能推動永續計畫。
障礙2〉大學沒經費設系所
東南亞語系難產 也找不到師資
大學是培養人才的第一線,沒有師資、沒有科系,就像一列熄火的人才火車頭。
去年,第一個東南亞系終於誕生。諷刺的是,起因並非為培養東協人才,而是因少子化,才合併暨南大學人類學系與東南亞研究所,改設成東南亞系人類學組與東南亞組。
「少子化,使政府只從節省成本的角度想事情,高教被扭曲了,」暨南大學東南亞系系主任李美賢不禁嘆氣。
張上冠估計,每年不到1000萬元,就能成立一個東南亞系。但若沒有外部經費挹注,大學就必須「內部解決」,犧牲其他系所經費來成立新系,非常困難。
政大歷經四任外語學院院長爭取,加上台商金援,東南亞語文學程才順利誕生。張上冠質疑,政大是教育部北區、也是全國唯一大學外文中心,「沒有東南亞語文學系,不是很怪嗎?」
反觀中國頂尖的北京外國語大學亞非學院,共教授16種亞洲語言,除了越、柬、泰、緬、印、菲語,還有寮國的老撾語、及與阿拉伯語並稱「非洲三大語言」的斯瓦希里語和豪薩語等。
張上冠認為,台灣的大學將太多教學資源放在英語;若某些學校能將應用外語系改設成東南亞語系,更可能在少子化時代走出活路。
然而,即使是暨大東南亞學系,語言師資仍然不足。李美賢直言,由於沒有缺額,語言課教師只能兼任;加上暨大位置偏遠,找不到師資,只好請博士班外籍生開課,萬一他們畢業或找到更好的工作,教學便面臨停擺。
台北的政大不缺師資,但老師同樣要不到專任教職的缺額。
張君松在政大外語學院教了九年泰語課,仍是兼任講師,領的是一小時500、600元的鐘點費,比大學生家教費用還低;即使到中南部學校教課,也沒有交通補助。
為賺取足夠的生活費,他只好在北、中、南十個學校奔波兼課,「我是愛台灣才留下來,否則早回泰國了,」他洩氣地說。
學生等不到穩定師資,老師也盼不到穩定教職,最後輸掉的,就是台灣跨足東南亞的入場券。
障礙3〉端不出系統性政策
縣市學校活動零碎 各唱各的調
全國新住民火炬計畫推行至今年7月將屆滿三年。但是補助活動卻五花八門,有學校舉辦能見度高的美食展、服裝秀,卻像煙火一閃即逝;也有學校挑扎實的活動做,辦家庭訪視和開母語課,落差很大。
辦活動會占用老師課餘時間,多數學校興趣缺缺,上學期申請補助的學校只有360所,僅占全部新住民重點學校18%。一位老師說,學校認為沒必要辦活動,當地教育局卻打電話「拜託」他們申請經費。
此外,由於活動與課程並非強迫,當《遠見》循著媒體報導詢問學校,許多都因校長換人或老師離職,無以為繼。
去年,台中市新社區新社高中成立越南和柬埔寨社團,校慶時還以東南亞文化作為遊行主題。但後來校長朱健良抱歉地說,由於新住民指導老師找到正職工作,社團只好結束。
新北市新莊另一所小學,在李鴻源時代曾開出越、泰、印三種母語班。現任輔導主任卻表示,他五年前接任時就只剩下越語班。
為穩定師資,內政部移民署主辦的「新住民母語教學人才培訓計畫」,已培育出506名老師。但短短28小時培訓,能否訓練出具實戰能力的師資,莫衷一是。
在新北市讀高中的越南新二代陳香伶回憶,國小時,台灣老師會教簡單的越南語,「只是不太標準」;加上老師不熟悉越南文化,行禮如儀上完課,學生卻沒太多收穫。
沒有學習動機的後果,就是上演現在國高中的狀況:學生為衝刺升學,東南亞母語課完全斷鏈;即使開課,也聊備一格。
等不及中央政策,新二代人數最多的新北市,已醞釀在104學年推出「新住民二代子女培力昂揚計畫」。這將是第一個從國中小、高中職到大專,一條鞭串起文化認識、職業試探、就業實習三階段的人才培育計畫。每年還要送20位新二代到東南亞台商實習,協助他們發揮雙語優勢。
若每個縣市都有這樣系統性的計畫,14萬東南亞新二代就能成為台灣前進東南亞的生力軍。
障礙4〉社會氣氛不友善
老師、家長缺國際觀 歧視猶在
新二代雖然有雙語環境,但內政部移民署統計,仍有40%新二代不熟悉母語。學校課業繁重、師資難尋都是原因,但追根究柢,還是歧視。
嘉義水上國小教師鄭琦瑳曾聽過婆婆罵外籍媳婦,「你是我買來的,說國語!」李鴻源也坦承,火炬計畫只能找到1/3外配參與,另外2/3的家人不讓媳婦出來,覺得會「學壞」。
環境不友善,忙著融入台灣社會的東南亞外籍配偶,自然不敢教孩子母語,白白錯過學語言的黃金期。
長輩有偏見情有可原,但30、40歲的家長與老師,對全球局勢了解也十分偏頗。
鄭琦瑳遇過家長質問:「學東南亞語做什麼?他們比我們好嗎?」
暨南大學東南亞學系學生也常被親友問:「東南亞系?以後要做什麼?」
「關鍵是,我們歧視東南亞人,才會問『為什麼要學這種語言?』」張上冠的評論,一針見血。太多有偏見的老師與父母,將使得原本拿到一手人才好牌的台灣,轉勝為敗。
因罹癌的父親受熱心醫師照料而痊癒,高二的陳香君立志要當醫師,到偏遠地區行醫。自我要求很高的她,校排名、組排名都是第一。但接受採訪時,她卻將臉埋在掌中啜泣,請求《遠見》記者「可不可以不要寫我想當醫生?」
原來,有老師提醒她,如果沒有醫界人脈、又是新住民,即使分數夠,面試仍可能落榜。這樣的善意提醒,讓媽媽黃薇顏急得紅了眼眶,「如果孩子有能力,卻因為家庭背景被刷掉,我很難過……。」
況且,台灣14萬東南亞外籍配偶、56萬外籍勞工,都需要雙語服務。印尼華僑張愛芳每天在各地法院、醫院、公務機關當通譯,工作時間動輒超過12小時,就是因為沒足夠人手協助這些離鄉背井的同胞。
大學讀醫檢、研究所改讀東南亞文化的吳妮穎,對換跑道很篤定,「醫院有很多東南亞通譯和幫傭,一定需要會說東南亞語的醫護人員。」
張上冠建議教育部,要加強、持續灌輸家長與老師「東南亞對台灣未來有關鍵影響」的正確訊息,使新移民媽媽有動力教孩子母語,台灣的父母與老師也不會因為偏見,使孩子錯失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