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空成觀眾席的環形舞台，穿越民初到現代的上百個角色，探討生死、輪迴與追尋，加上七個半小時的劇長。表坊二十週年在戲劇院上演的《如夢之夢》，像個不可能的任務。
「《如夢之夢》是個大工程，但我們看到未來劇場一批觀眾，追求的是內在議題，所以一定要用它做為下個二十年的開頭，」賴聲川說話不疾不徐，有種令人信服的篤定。
這位台灣現代劇場的開拓者，以《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一鳴驚人，《那一夜》等相聲系列錄音帶紅遍大街小巷，改拍成電影的《暗戀桃花源》更連續獲得東京國際影展、柏林影展的重要獎項，風光國際。
1980年代，表演工作坊即扎實奠定台灣劇場界的龍頭地位，《遠東經濟評論》稱讚表坊演出為「華文世界中最精采的劇場」。導演賴聲川也一躍為家喻戶曉的人物，被《亞洲週刊》譽為「亞洲劇場導演之翹楚」。
拋開傳統定律
橢圓細框眼鏡搭配整齊伏貼的短髭，賴聲川笑起來有種宮崎駿人物式的天真。大學時代熱衷編校刊、玩樂器，甚至到民歌餐廳駐唱，日後投入劇場，是這位文藝青年的偶然也是必然。
申請留學時，賴聲川以戲劇與文藝創作做為唯二選項，因緣際會下，選擇了前者，「若當初走文藝創作，我現在可能是在寫小說，」賴聲川笑說。
隨緣走入美國學術殿堂，當地工業化的劇場運作模式，卻使他質疑起劇場對社會的意義，「台上是支付薪水的演員，台下是對戲差一點也無所謂的觀眾，人與戲的關係，真的很淡薄。」
直到看到荷蘭阿姆斯特丹工作劇團的集體即興創作成果，賴聲川鬱結的困惑，突然獲得解答。那是齣探討公廁管理員尊嚴問題的戲劇，滿座觀眾隨著演員又是笑，又是哭。「在那荷蘭的初秋夜裡，我興奮極了，我看到一種我能認同的演出。」他在《剎那中》一書中回憶。
適逢劇團導演史卓克（Shireen Strooker）至賴聲川就讀的柏克萊大學擔任客座教授，正在寫畢業論文的他，立刻抓緊機會學習即興創作方法，並在1984年將這項方法帶回台灣。自此後，結合社會議題，導演、演員與觀眾緊密互動的戲劇，成了賴聲川生命的重要動力。
「劇場是種特殊的溝通，」談起投入初衷，賴聲川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透過現場的表演，不論是理念、情感、或是議題，都有交換，每一天與觀眾接觸，感覺永遠是新鮮的。」
藝術家的堅持
二十年來，表坊沿用集體即興創作，打造諸多風靡一時的舞台劇，然而「即興」絕非「隨性」，其間的壓力常是外界難以想像。
排戲過程中，賴聲川會先設定角色命題，讓演員隨時提供內心的情緒與經驗，進而成為演出素材。由於必須不斷主動分享、迅速回饋，耗費能量巨大，對參與者是十分嚴格的考驗。「賴聲川韌性很強，不會馬上把情緒耗光，」與表坊合作多年的資深演員金士傑回憶，有時排戲連續兩天從早排到晚，「第三天我們想他也該累了吧，沒想到又帶來一堆構想，要大家試試看。」
為了作品更臻完美，賴聲川的劇本總是處於有機生長的狀態，常常演出前兩、三個星期，還會出現大翻案的情況。拿到全新的劇本時，不論演員或幕後設計人員，都會顰眉蹙額。然而，「賴聲川清楚知道給觀眾什麼，他們會有什麼反應，所以會一直調整，」舞台設計王世信觀察指出。
總是故做輕鬆安撫伙伴，壓力再大也不動怒，賴聲川是出了名的高EQ，但他「溫柔的堅持」卻像太極一樣，圓轉綿延、步履沈穩。
「賴聲川是典型的天蠍座，對想做的事非常堅持，會不計萬難去做，」表坊劇團經理謝明昌說。為演出貝克特的荒謬劇《等待狗頭》（原著多譯為《等待果陀》），表坊從劇本版權審核到上演足足花了四年，即使事先提醒是齣「必賠」的冷門戲碼，賴聲川仍然不打退堂鼓。二十週年重演的《如夢之夢》，即使與兩廳院合作，票房也頗亮眼，龐大製作成本仍讓表坊虧損新台幣300、400萬元，「所以前一檔一定要做相聲，」謝明昌說。
自然的意外
也因為對戲劇品質堅持，表演工作坊二十年來，一直維持「戲劇界雲門」的品牌形象。回首來時路，賴聲川不改一貫的謙遜，「我們得承認，自己的運氣真的很好，一開始觀眾就喜歡我們，」他笑著形容表坊的成功，是場「自然的意外」，在政府補助少、贊助不可恃、表演場地欠缺的劣勢下，以票房收入維持一年兩齣大型製作確屬不易。
「二十年來，我覺得很幸福的是，一直有創作動力，也一直做自己想做的戲。」他說。然而，累積二十餘部原創編導作品，榮獲數不清獎項後，這位永不停歇的劇場先驅，也在邁入知天命之年宣告自己要「慢下來」。
「過去表坊是劇本還沒出來，就開始賣票。schedule（時程表）太緊，長遠來說很不健康，」賴聲川語重心長。
儘管明年已排定兩齣與國家交響樂團（NSO）合作的莫札特歌劇，以及與明華園攜手重演《暗戀桃花源》，看似行程滿檔，但期待欣賞賴聲川原創作品的觀眾，得要有些耐性。「其實五年出一個新作品都是合理的，」賴聲川意有所指的說，「看清楚我們的資源、市場，以及我的年紀，我現在更要篩選，只做百分之百想做的戲。」
「步入中年的吳興國和賴聲川都開始想做自己，但是忠於自己，世界不一定會為你喝采。」為吳興國籌備10月《等待果陀》演出，正在憂心票房的當代傳奇劇場製作人林秀偉說。然而，盱衡賴聲川作品一貫的深刻練達，表坊的下一個二十年，想必更令人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