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連綿，澆沃著吉安鄉這塊花蓮最豐腴的田土。
由於蘇花公路崎嶇難行，又得趕在台北果菜批發市場開市前送達，清早不到三點鐘，陰翳的天色未開，五十三歲的菜農陳文富已彎著腰，穿梭於菜圃採收綠汪汪的韭菜，雨水穿透晨霧，落在他黝黑樸實的臉上，握著鐮刀的手卻依舊沈穩有力。
「韭菜的處理相當繁瑣，為了長時間保鮮，必須冷藏三個小時以上，韭菜農得比其他農民更早起，」趕往農民節頒獎典禮途中，身為客家人的陳文富坦承自己也想睡晚一點，「但如果比西部的蔬菜晚送達半小時，一公斤價錢會少掉10元、20元。」
他回憶，每逢颱風地震，花蓮地區唯一往北的蘇花公路（台九線），特別容易崩塌，光是去年和前年，就連續兩年坍方一個月。
然而，包括韭菜、龍鬚菜和番茄等，吉安鄉有近七成的農產品，必須載往台北銷售，只好被迫取道南橫公路。
「成本提高一倍，運送時間更高達十五小時，等到送達，菜都爛一半了，」陳文富搖頭喟歎，握住方向盤的左手，緊捏著幾天前的報紙，斗大的標題字印著「民調七成七贊成興建蘇花高」。
「我巴不得他們馬上建蘇花高，」他說。
擺脫後山情結
去年12月11日，在陳總統輔選支票兌現前，游院長下令「蘇花高緩建三個月」，為花蓮人投下一顆未爆彈。
環保聯盟端出「新五大建設」的反建牛肉，立法委員也不甘示弱在台九線高掛「搶救蘇花高」看板，歷經三場公聽會的唇槍舌劍和民意調查，終於拍板定案，「請中央體察多數人意見，儘速復建蘇花高，」花蓮縣長謝深山在記者會上急切呼籲。
長久以來，由於地形多山交通不便，經濟開發有限，花蓮始終被看成邊陲地帶，試圖想追隨西部的開發腳步，擺脫後山情結。
無奈從1960年代起，政府陸續啟動十大建設、十二大建設、十四項建設和六年國建，三十年來，對交通建設強烈渴求的花蓮，只分得北迴鐵路和花蓮港。
1990年，國道東部公路蘇花段（簡稱蘇花高）被列入環島高速公路網計畫後，十幾年來，雖然進度緩慢，但花蓮歷任縣長與民意代表，無不積極爭取蘇花高早日到來。
為避免新中橫水土流失的惡夢重蹈覆轍，全長八十六公里的蘇花高，有四十公里鑽在山腹，三十六公里架橋，耗資新台幣962億元，可以拿來興建三條捷運，也是過去五年來中央補助花蓮預算的三倍。
儘管第二階段工程廠商BOT意願不高，外界紛紛揣測政府財政能否負荷之際，包括九號隧道、平原路段的第一階段工程，都在過年前發包完成，「2011年絕對可以完工通車，」國道新建工程局規劃組長呂介斌拍胸脯保證。
站在蘇澳鎮廢棄屋頂，呂介斌指向遠方尚未完工的頭城蘇澳段高架橋墩說，「現在台北到花蓮要六個小時，等蘇花高接上明年通車的北宜高，兩個小時就可以到花蓮。」
蘇花高萬靈丹？
一聽到蘇花高即將復工的消息，一路力挺國工局興建的宜蘭縣南澳鄉鄉長陳英明，笑瞇了眼。
「交通便捷可以改變南澳，要不，我們就像牛車，沒辦法往前衝刺，」泰雅族的陳英明話鋒一轉，又開起玩笑，「不過以後到台北出差，老婆就不准我過夜了。」
許多花蓮人就和陳英明一樣，相信蘇花高可以帶來繁榮與希望。
「蘇花高不建，花蓮永無翻身之日，」3月將從中鋼退休，準備在家鄉花蓮開設休閒農場的康木樹說。
他猶記，十多年前父親曾因重病送台北馬偕醫院診療，病危後家屬希望最後一口氣留在故鄉，不料當天蘇花公路坍方，害他被迫改道折返西部返鄉，結果父親未能如願，半途就斷氣。「蘇花高今天不做，明天就會後悔，」他引用了蔣經國力排眾議推動十大建設時的話。
花蓮的砂石車業者，幾乎伸出雙臂歡迎蘇花高的到來。
花蓮汽車貨運公會理事長陳東堯經營的友豐交通公司，每天有三十部砂石車往返台北與花蓮。
「蘇花高通車後，一趟車至少省下4000元，」他斷言，蘇花高對發展只有好處，可以降低運輸成本，讓東部的砂石更快送入市場。
陳東堯也認為，反對高速公路是短視，那會讓花蓮陷入沒有發展、沒有成長的境地。
十年前，被賦予「產業東移」使命興建的台泥和平廠，就位於和平交流道出口，台泥和平廠經理兼廠長汪培法對蘇花高樂觀其成。
與其他水泥廠不同，台泥和平廠一年九百噸的水泥，全以船運送到西部，「蘇花高節省的運輸成本有限，但銷量卻可增加不少。」
汪培法更期待，未來東部的交通改善後，和平工業區可以吸引其他產業來設廠，屆時由台泥投資800億元興建、尚未回收的和平人工港，吞吐量預計能由一千萬噸，增加至兩千萬噸。
環保人士憂心忡忡
雖然大多數花蓮居民迫不及待，但許多環保人士卻仍憂心忡忡。
七十多歲的前大漢工商專校校長楊守全，是反建蘇花高人士共同推選的召集人。
1981年，當時擔任國大代表的楊守全，曾在行政院宣布十二項建設前，領軍為新中橫公路請命，但如今卻成為反建蘇花高的將帥。
他解釋，1970年代花蓮完全沒有向外出口，交通狀況很差，新中橫非開不可，但目前花蓮航空站擴建完成，鐵路雙軌、電氣化明年完成後可以紓解一半人潮，何需再一次在山腹開洞？
「我最擔心，被十九世紀英國生物地理學家古里馬（Guillemard）評定為世界第一的清水斷崖，已被鑿了三條隧道，還能再承受一次鑽鑿而不崩塌嗎？」從花蓮飛往台北的班機上，楊守全深情遠眺被喻為台灣最後一塊淨土的花蓮。
除了穿越壁立千仞的清水斷崖，蘇花高也鑽進太魯閣國家公園大塊礨落的陡直山壁走一小段，甚至更劃過如新月般的七星潭風景區周邊。
「花蓮要發展觀光，蘇花高卻破壞景觀，與觀光發展背道而馳，」東華大學自然資源管理所長夏禹九說。
據環評報告書調查，蘇花高沿線至少發現十七種珍貴稀有的保育類動物，和許多以清水命名的台灣特有種。
曾因反對和平水泥廠興建，而在花蓮名噪一時的花蓮環保聯盟會長鍾寶珠擔心，在全球物種快速消失的現在，台灣特有種的生存環境，會不會因水脈被破壞和通車帶來的廢氣而改變。
「目前根本沒有人關心動植物，他們會問，究竟是動植物重要，還是我吃飽重要？」夏禹九無奈地攤攤手。
其實，蘇花高對人文環境的衝擊，也不亞於對自然生態的傷害。
儘管高速公路縮短城市間的距離，但沒有交流道經過的地區，將被打入「過門不入」的命運。
鍾寶珠預測，屬於太魯閣族的秀林鄉三棧村，在蘇花高通車後，沒有車輛經過，沿線的原住民地方產業將無法生存，部落勢必更邊緣化。「環評說明書並沒有針對原住民部落做社會影響評估，這是最大的漏洞，」慈濟大學人文社會學院長許木柱忿忿難平。
老花蓮人vs.新花蓮人
北宜高施工的驚險經驗殷鑑不遠，於是長隧道的施工和行車安全，也引起高度的關切。
有人質疑，蘇花高工程難度較高的新永春隧道，湧水量是雪山隧道的九倍，且地質比其更破碎。
「蘇花山區的大理岩比雪山隧道的岩層更堅硬，至於湧水問題，挖掘北迴鐵路、東改線時已記取多次教訓，」當時蘇花高環評委員召集人、也是著名地質專家張石角澄清。
多次探勘東部重大工程的他認為，雪山隧道是施工出問題，與規劃無關，「蘇花高最怕在施工過程出錯，碰上易坍滑的崩積層。」
其實蘇花高完工後，考驗才開始。「如果長隧道內發生火燒車爆炸，如何營救？萬一又堵在像腹地範圍較小的和仁，更不堪設想，」鍾寶珠擔心。
但是不管多麼危險，許多世居花蓮、勞動階級出身的舊移民咸信，蘇花高非建不可，它可是扭轉花蓮命運，直通西部的關鍵。
夏禹九記得，有次他到一位自行車理事長家，宣導反建蘇花高的觀念，理事長回應，「教授，你說的都對，但蘇花高是我從小的夢想啊！」
縣政府民調結果17％的反對者，大多都是像夏禹九這樣的新移民，或在地的知識分子、退休的公務員，他們認為公路建設不等於經濟發展，花蓮可以有其他發展模式。
出身勞動階級家庭，在台北念完大學的陳旺志，三年前回到花蓮林務局工作。對他而言，蘇花高就像愛情和麵包般難以抉擇，一直不願意表達意見。不過眼見父親修理馬達的生意，隨著大理石業沒落而逐漸蕭條，「我不得不選擇蘇花高。」
然而，花蓮有蘇花高，絕對不是問題的解決，而是問題的開始。
「花蓮觀光客最大的問題是，到了花蓮後不知該怎麼辦？」就連曾任公路局長、交通次長，堅信「人定勝天」的國家政策研究基金會永續發展組召集人陳世圯都不免擔心，沒有接駁系統、停車場不足的花蓮，該如何消化未來蘇花高每天帶來的九萬四千輛車。
身為花蓮城鄉發展委員的鍾寶珠也感慨，直到今年2月，新城鄉公所都市規劃圖中，未來的蘇花高預定地還被規劃為國際旅館區、觀光區和休閒農業區，「根本沒有人把蘇花高的因素列入評估。」
與花蓮為鄰的宜蘭，比花蓮早七年面對高速公路帶來的機會和挑戰。但在十年前，宜蘭縣政府就展開評估和預防，先後委託台大城鄉所和前新加坡市區重建局局長劉太格，進行宜蘭未來發展的長遠規劃。
隨著北宜高通車日期的逼近，宜蘭即將接受檢驗，那麼花蓮呢？在民調出爐、縣長謝深山建請復工的當下，是否也該開始準備接受蘇花高帶來的衝擊？
「我沒有準備，」面對縣議會的質詢，才上任半年的謝深山選擇誠實以對。他解釋，蘇花高動工日期未定，再加上交流道出口也在協調中，該如何準備？他承諾只要宣布動工，縣政府會馬上規劃配套。
夢想之路？夢魘之路？
花蓮縣城鄉發展局長陳登旺指出，今年1月才委託成大都市計畫研究所教授姜渝生，進行「洄瀾夢土2010」計畫，規畫時間長達一年，目前才剛開始，「如果平原段馬上動工，配套真的會來不及。」
「蘇花高並非交通問題，而是產業問題，」姜渝生認為，不管贊成或反對興建蘇花高，全都為了發展花蓮最有潛力的觀光業。
在他的初步構想中，對於觀光景點密度不高、卻分散各地的花蓮，必須在交流道設置轉運中心，發展輕軌系統及連結公路客運、計程車發展智慧型運輸系統。
「觀光應該帶領其他產業，杜絕吃老本的惡習，走向永續發展之路，」姜渝生認為，原有的傳統農業和大理石業應該轉型，也應致力發展健康相關產業和生物科技，「不過，規劃是一回事，能不能落實，得視首長的決心，」他坦承。
隨著國工局製作的蘇花高宣導短片「心繫手攜，東西相連」首播，影片結尾時高速公路在臨海絕壁間穿梭的模擬畫面，似乎也宣告了蘇花高復工日的到來。
且不論配套措施何時能完成，只要開始施工，花蓮人馬上得先面對砂石車的揚塵和堵塞的交通，「施工多久，砂石車就要走多久，就算是隧道工程，也要運挖出來的廢土，」鍾寶珠說。
蘇花高究竟是一條夢想之路，還是夢魘之路？花蓮的八年抗戰，現在才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