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美國威州河城的那天早上，天突然下起雪來，帶來了料峭春寒。整幢喬木環拱的玻璃紅木屋，及後面的楓林、河流、峽谷都蓋上了純白。若不是相信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會捨不得出門的。
行前照例撥了電話通知郵局停信，拜託警察查夜；帶著壓抑的興奮，提著大小行囊，準備經香港轉入大陸。
四十年的隔離，使中國人返鄉的心情如煙縷般難以捉摸。如何印證那舊情與幻夢？如何安撫可能「情無看處」的落寞？如何面對那份藉斷絲連的鄉土情感？憶起有一天看到某報寫著：「旅遊中國，心疼人之不幸及落後，及「走後門」變相的貪污……。」心情立刻開始緊縮起來。
「中國旅行社九龍分社」在北京道和彌頓道的交口。在那裡辦入中國大陸的簽證只須半小時；填表、付錢、交文件。三小時後回去領取，其順利是全世界之最。
不堪一擊重逢時
在機場、在商店、在飯館、辦事人員寡言少笑、冷漠無禮。北平的機場只比松山機場大一些，下午兩點抵達時，不巧四班飛機一齊到，入關蠻快，行李卻等了四十五分鐘才拿到。
機場行李推車非常缺乏，等了一小時也沒人把用完的推車推回來。有三位巴西來的外賓，斯文耐心、不著聲色地等；一位在中共「外交部」做事的同志也在等。我感到等待無望，就一個人用「氣出來」的大力氣，拿了四件行李走出機場，叫了部計程車，直奔京倫飯店。
住入一二五美元一晚的京倫飯店，心裡不是滋味。這家飯店貴不是因為它值得，而是一種窮兇惡極爭取外幣的政策。這價錢相當於一般大陸教授三個月的薪水。吃一頓西式早飯約八美元；蛋和肉不新鮮，「發育不良」的蘋果或橘子又乾又皺，是陳貨不易出清？還是新貨運送太慢？
帶著「中國人關心中國人」的愛心去中國大陸是自然的。可是那裡的環境與制度幾乎把中國人的謙和與禮儀摧毀殆盡。一天去逛王府井，一條購物街人山人海，其熱鬧數倍於台北的西門町。那裡由貂皮大衣店到冰淇淋店都屬國營。
王府井的書店是一定要看的。上下好幾層，極為寬大，可是各類的書都有大玻璃櫃擋駕，無法自由翻閱，要先問。而問，是一項準備碰釘子的冒險。
由王府井再往裡走，就到了著名的中華手工藝店及中華百貨店。處處店員，處處態度惡劣。愛聊天時就聊天，對眾多等候的顧客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包裝的紙和繩，和早年台灣提燒餅油條的一樣粗糙。)我叫了離我兩尺的女店員好幾次，低聲下氣，軟硬兼施，均不得青睞。那天是在北平市住了三十幾年的世芳姐陪我去的。我問：「這是正常還是反常？」她說：「是這樣！我們都習慣了。」
到靠近「換班」的時候，店員們全坐下來算帳了，整理發票，打算盤。此時，要買東西，更是比拔牙還難。「和氣生財」這句話是生不了效的。
又亢又卑的北平市
四月三十日的北平市，下午刮著六級風。遠處天邊，風沙迷漫，長安街邊密佈的綠樹，波動得像小型颱風過境。逆風騎車的人，戴上口罩或紗巾，傾身踏板，抗風前進。行人風沙入眼，要停步閉眼，等湧出淚水洗滌沙粒，不痛了再繼續走路。
長安街上有零落的「個體戶」衣店、鞋店、餐館及自由商場。以國際標準看，自然是微不足道，而在當地的市民眼裡，「個體戶」是極富有的，是讓人羨慕的對象。有一點土地的人更不得了。寸土如金，全世界皆然。
北平人的京片子，如珠落玉盤般悅耳，連吵架時說的京片子也可以叫人聽得津津有味。京片子朗朗上口，連胸無點墨的凡夫俗子都顯得有了文化。
北平有首府之風，馬路寬敞，高樓林立，綠意盎然，天安門廣場是世界最大的廣場。十大建築之一的工人體育場，將是未來無數國際競賽的競技地。
可惜這些表面的經濟復甦，遮不住一頭又窮又病的巨獅。
中國大陸在五０年代後期到七０年代初期，歷盡滄桑、受盡折磨，成千上萬的知識分子自殺或被整。活過來的倔強派，不堪回首。中國這頭巨獅骨瘦如柴、傷痕累累。如要康復強壯，必須經過長期療養。牠要自由走動，牠要呼吸新鮮空氣，牠要接受良醫開的藥方。
社會良知的回轉必須靠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是國家的腦髓與良心。政治體系要聽腦與心的指喚，為造福人民而採取行動。
在位的官員不能再昏庸、跋扈、頑強、封建下去了。要接近知識分子，細聽他們的呼喚，不要再貪戀特權或維護私利，否則將會以幾何級數的速度落後於自由世界裡欣欣向榮的國家。
新鳳霞是前半生紅透半天的天才評劇演員，十九歲時主演「劉巧兒」轟動全國。吳祖光則是才華橫溢的著名劇作家，他寫的「風雪夜歸人」、「三打陶三春」都是名著。
歷盡滄桑一藝人
當年天生麗質的新鳳霞與年輕英俊的吳祖光在第二次見時就提出了婚約，吳祖光說：「我要想一想。」新鳳霞對這「想一想」不怎麼高興。吳祖光向她解釋說：「我要想一想，因為我是要向妳一生負責的。」
這比海誓山盟還有震撼力的話，鞏固了新鳳霞一生對丈夫的忠貞愛情。吳祖光被放逐北大荒後，新鳳霞挖了多年的防空洞，健康損傷，又慘遭誤醫，以致不良於行，告別了光芒四射的藝術生涯。
四月三十日，在她和吳祖光佈滿了書、畫、照片、紀念品及盆景的家中，傾聽到她文雅穩重的談吐。她雪白細膩的面頰仍然姣好。她的每句話，都極富洞察人生的哲理。她的舉手投足，帶有七分才情，三分傷感。
一代紅伶如今落得深居簡出，以書畫寫作來填補遺憾。想到她的明理多情、忍耐與犧牲，令人惋惜得眩然欲泣。
中國人民此刻驚魂未定、逆來順受。有才情者，自由不足、機遇難逢。一片廣大土地需要滋潤，但明天會有雨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