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下旬,SARS既去,百業復甦,香港五十萬人上街頭,我也去了趟北京,每次走此旅程,都有異樣的感覺,北京明明是在台北之北,但一開始,必定要向南走,而且要走好一陣子。難怪愛因斯坦說空間有了物質就是彎曲的。中國人早就發現,而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未必是直線,君不見,北京要影響台北,台北要牽制北京,最近的途徑都是經過華盛頓。
但這一次感覺卻不一樣。因為這一次,我是負有特殊「使命」的特使。不要緊張,此使命無關賣台、愛台,是因為金庸小說要改版,黃藥師偷偷愛上了梅超風。此舉非同小可,華人世界,統、獨、賢、愚、智、不肖,皆議論紛紛,出版單位乃力邀我赴港一行,代表廣大金迷,探探他的底。
看來我是義不容辭。1963年,《書劍恩仇錄》剛剛出爐,一小本一小本的盜版,充斥華人世界,我當然也是讀者。當時年少氣盛,途經香港,就曾拜過山,指出陳家洛與人下棋隔空擲子入盤,武藝自是非凡,但棋力必不入流,蓋這樣下棋,不能打劫,不能提子,如何終局?
大俠無詞以對,就此論交,白駒過隙,說來也是四十年前事了。
因此,自京過港返台時,就中途在港停了一天。金老設宴相待,寒暄既畢,言歸正傳,先說之以情理,小說人物誠然是作者創造的,但出世之後,在讀者心目中,形成固定形象,就成為一種公共文化財,不再專屬作者,修訂務必不失原意。再動之以利害,金庸讀者群眾力量雄厚,若不恤民意,可能就會像董建華治港一樣……,一提到董建華,金老臉色大變,悚然動容,馬上達成共識,共三點:
一、人物性格不變,舊版中楊過是怎樣就怎樣,不會在新版中改了性格,成為另一個楊過。即所謂一個楊過(或一個郭靖,一個喬峰,一個……)的原則。至於如何解讀,則權屬讀者。
二、此「一個××」的原則既定,以下一切好說,情節儘量少改。對一般讀者而言,武俠小說最主要是生動,合理尚在其次,至於符合歷史,無大悖出入即可。但金庸對歷史有研究也有執著,此一方面不肯放鬆,其他則只求自協(self consistent)即可。
三、新版舊版同時發行,由讀者自行選擇,最後再定去留。
「金三點」既定,使命已畢,心情輕鬆,談話自然轉到雙方最感興趣的題目:北京香港台北,我們都曾中過風,照說不宜近酒,但逢此國家大事豈能拘此小節,雖查夫人屢屢白眼,也顧不得了。
當然,先從7月1日大遊行說起。現在已經可以看得很清楚了,背景是經濟衰退,導火線是二十三條,參與者以中產階級為主,也有不少上層精英分子,民主派只占少數。其目的是爭自由,不是爭民主,更不是爭獨立自主,是反港官,不是反京官,更不是反一國兩制。
無可諱言,香港的遊行和北京的遊行是不一樣的。香港沒有民主,但輿論非常自由,輿論代替民主成為監督的力量。香港沒有選舉(真的關乎大局的選舉),但上街頭不用恐懼,於是遊行代替了選舉,成為宣洩民意的管道。
人與制度讓一片怨氣滿香江
1997年7月1日回歸時,一個邀請兩岸三地精英參加的浩然營曾移師香港共證此歷史盛舉,在煙雨濛濛的當天,我們請了金庸來講香港回歸,聽眾中有楊振寧、康寧祥、殷琪、陳菊、田弘茂等,真是濟濟多士,金老再三強調「河水不要犯井水」,只要河水不犯井水,一切好辦。對董建華出任特首,亦甚認同,認為不只是港人治港,而且是資本家治港,是一國兩制誠意的表現。
而今六年過去了,河水並沒有犯井水,不但沒有犯,井水乾枯時,還來救急,資本家治港更是百分之百,土共(香港的本土左派)一律靠邊站。但五十萬人上街頭,一片怨氣滿香江,何以至此?
是人也是制度。
現在眾矢之的集中在董特首,不恤民意、剛愎自用。這些都是事實,也是民怨沸騰的主因。但在任何正常體制下,董都不可能作政治領導人,因為民主制度需要經過競選,獨裁制度需要經過鬥爭。董建華原就只是一個家族企業的繼承人,沒有任何政治歷練。環境使他只需體承上意,不必下察民瘼,於今在「一國兩制,港人治港」的政治設計下,他才像選駙馬似的被選中。而上任之後,一國兩制又使得他只需獲得北京的信任,港民囉囉唆唆則大可置之不理,因此更助長了他不恤、不體民意的作風。
所以香港之至今日,也是制度也是人。但客觀的分析,我們不能就此看衰一國兩制之治港。香港是推行一國兩制的理想地區。香港人勤奮、守法、講效率,不要獨立(也沒有條件獨立),甚至不要當家做主(從來就是英人治港),中共現在把香港作櫥窗,不但給世界看,給台灣看,也給大陸內地看:資本主義是可以富國富民的,是可以與中共的政治體制並存的。因此,它是加速大陸改革開放(事實上就是走資)的樣板。所以,必不會放棄在港實施一國兩制,只會加碼。當然也會做些技術調整,督促香港的領導班子懂得治港。溫家寶抵港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淘大花園,董特首卻從來沒有這個念頭。我有時不得不覺得,台灣和香港真是兩個極端,一個是太過民粹,一個是太不民粹,真是過猶不及。
所以,我的看法是香港不會大變,至少2007年以前不會變,2007年以後會民主多少?要看大環境,也要看這三、四年間港人治港的成績。直選是一個指標,立法局的民意基礎會擴大,直選議員會占多數,但各種社團的推舉代表會維持平衡的力量。特首可能學中華民國的老憲法,採取委任直選,還是間接選舉、北京任命。治權的根源還是北京,這其實是問題的癥結,但中共卻不會輕易放手。
台灣最關心的當然還是七一事件對兩岸關係和對大陸的影響。中共多年來一直是現代化優先於統一,但「統一從緩」不等於「獨立從寬」。它現在非常認真考慮到將來台海終需一戰,他們會儘量避免全面作戰,因為這表示和美國作戰,那是下下之策。但會設計手術攻擊(surgical attack),迅速精確的打擊,逼台灣談判統一。但是他們對台灣愈瞭解,愈會考慮到以後治台的問題。香港經驗更加深這一層考慮,港猶如此何以治台?
深不等於寬
我這次赴京,剛好和董建華同日抵達。中共表面力挺董,內心其實著實煩惱。我和一位退居二線的朋友聊天,開玩笑說,「董伯治港恐怕比阿扁治台給你們的煩惱更多。」這當然是玩笑話,但他也只能皺皺眉頭。因為這話不無幾分道理,董伯出了問題,他們要為他解決,要代他挨罵。阿扁則沒有這個問題,雖然不時嚷嚷一邊一國,令人惱火,實際上亦無大害,至少井水不會去犯河水。
無論如何,2004年3月台灣總統大選之前,兩岸關係不會有任何行動,但3月之後的半年,是一個大窗口,一個關鍵時刻。那時胡溫體制已經穩定,他們對台灣早已相當瞭解,我想他們會提出一個從北京的框架來看相當溫和的立場,「一個中國的原則」可作相當彈性的解釋,這個彈性到不致導向獨立並保留統一前景為止,但不會要求有時間表的統一。
假若藍營獲勝,馬上可以從所謂九二共識出發,三通等問題將循序而解。但從台北到北京要直接向北走,恐怕還在一、兩年後。
假若綠營獲勝,一邊一國和一個中國之間,當然有很深的鴻溝,深到不可測。但深不等於寬。譬如,假如能夠以一邊一「邦」代一邊一「國」,而何時以何種方式將這兩邦統合起來,則尊重雙方的民意,甚至由民意來決定,則也許鋪塊板就可以跨過去了。當然,這第一步恐怕是十分困難的。
兩岸三和是最可能的發展
這些都是目前階段性的揣測,最後的遠景如何?數十年來,我一直相信,兩岸關係最好也是最可能的發展是「三和」:大陸「和平演變」,兩岸「和平演進」,最後去向「和平統合」,即統中有獨,獨中有統的類似邦聯國協的組合。關鍵是在和平演變,這是其他兩和發展的前提。
「和平演變」原是1950年代杜勒斯戴高樂創造出來的詞彙,意思是說東西兩集團競爭影響的結果,是共產主義受到資本主義的侵蝕,逐漸異化,乃至不費一兵一卒的消失。在毛周時代,和平演變是最禁忌的話題,直至1990年代初,理論上還是要撻伐的。但實際上,改革開放就是從內部發動的和平演變,鄧小平是總設計師,江澤民總其成。
三個代表的說法出現,已經不是姓「社」或姓「資」的問題,而是接受歐美訓練第五代逐漸掌權後,會不會太「資」的問題。這個趨勢不會逆轉,和鄧、江、胡等開不開明關係不大,這是中共政權求生存必循之途。
這次香港去來,另有一感觸,人貴自知,國亦貴自知。七一大遊行固然暴露一國兩制實踐的困境,但事後台灣的反應從興高采烈的幸災樂禍,到指手劃腳的瞎三話四都引起港人殊深的反感。愈是民主派反感愈深,他們感謝台灣的關切,但敬謝我們的指導,更不希望任何參與。
港人要的是自由,即使民主派所爭也只是民主,香港沒有爭獨立的條件。這和台灣情形完全不同,若將台灣政治人物強調獨立的要求強加到港人身上,而且似乎希望五十萬人都成烈士,這會使得原已勢弱的民主派處境更困難。我們沒有美國的力量,就更不要學美國的自大自得。
十幾年來,我在全球華人世界中來來去去,深深感覺到台灣和台灣人(當然也包括在台灣被稱為外省人者)的形象,似乎在從被尊敬、被尊重的頂點上,一天天往下降,因素固然很多,此處不贅,但上面所提也是其一,這是非常值得我們警惕的。
(作者為前清華大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