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0月到香港去開會,是慶祝中大電子系成立三十周年。如果把這三十年平分為四個時期,我是在第二個七年半在中大發展電子系。那時的學生,而今多是電子、電腦、電訊業的大亨,見了面他們仍是一團孩子氣。十天在港時期,好幾次覺得一別十五年真就如一日嗎?想去拜訪一下老朋友,竟有意無意的找不到時間。這十天中,倒是去訪問了牛津大學出版社,因為他們的中文教科書中曾選過我的一篇散文「釣勝於魚」,這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前兩天,忽然接到牛津大學出版社給我寄來他們新出的書:一本是《中國語文》第六冊,兩本是老朋友董橋的散文集。翻閱之下,在《沒有童謠的年代》裡,第二百三十一頁上忽然看到我的名字。由董橋引用詩人弗洛斯特(Robert Frost)的話而使我想起一串有關詩人、桂冠詩人以及桂冠學人等的不少故事來。
董橋所引甘迺迪總統讚揚弗洛斯特的話是:
「權力導人自大,詩歌則教人想到人性的弱點;權力削弱關愛之心,詩歌則教人想到人生之豐盈;權力腐蝕人生,詩歌則淨化人生。」
斯諾(C.P. Snow)所寫的《各式各樣的人》(Variety of Men)一書裡,有關弗洛斯特有一專章,敘及每到諾貝爾獎快開獎時,弗洛斯特總坐在收音機旁苦候消息。而年年在聽,年年失望,一直到他1963年逝世。我至今仍想不通,斯諾何以知道弗洛斯特在他自己家中的行止,竟繪聲繪影的說得如此詳細?
弗洛斯特是美國的大詩人,等了多少年的諾貝爾獎,也沒有得到。因詩而得諾貝爾獎的開先例者是艾略特(T.S.Eliot)。諾貝爾獎的得主稱之為桂冠(Laureate),這自然是因襲英國的桂冠詩人制度而來。但諾貝爾獎的得主,文學而外還有物理學家、化學家、醫學家、社會活動家,以及後來加入的經濟學家。總之,這些諾獎得主應譯為桂冠學人罷;可以說是廣義的桂冠詩人了。
桂冠學人楊振寧在他1964年一篇論文的後記中說:「(楊的父親)直到臨終前,對於我的放棄故國(入籍美國),他在心底裡的一角始終沒有寬恕過我。」而楊振寧的入籍美國,據他自己的心理分析,有一部分理由是在1961年,「我在電視裡觀看甘迺迪就職典禮,弗洛斯特應甘迺迪的邀請上台朗誦他的一首詩。弗洛斯特選了The Gift Outright。當我讀完他的詩句似乎什麼東西一直觸動了我的心靈。後來在一本集子裡找到了那首詩,的確美而有力,它在我申請入美籍的決心裡起了一定的作用。」
葉公超寫一手很好的英文詩。據云是得自老師弗洛斯特及朋友艾略特的傳授。而楊振寧在摘下桂冠後,回憶他在西南聯大的老師時,感謝了吳大猷與王竹溪,也感謝國文老師朱自清與聞一多等;獨對聯大的英文老師之一的葉公超不假顏色:楊對葉之不認真教導,不愛答學生問題,深以為憾。
中國沒有桂冠詩人的傳統。可是代代相傳,對詩人都是絕對尊重。每隔幾十年或幾百年總出一詩人獨領風騷。說實在的,我們回顧歷史時,對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以及成吉思汗很少想及;卻對屈原、陶潛、庾信、李白、杜甫、蘇軾、李清照,以至納蘭容若、王國維等的詩句說來道去。我們幾千年來,多少億人給這些詩人戴上無形的桂冠。
董橋重述我抄給他的易實甫的名句後,並再引我的主張:如讓律詩自然發展,而不是半路途中殺出一個程咬金的「五四」新詩來,到現在,也許不至於中國之大竟無一句可誦之詩了。我曾引易實甫在過渡時代的詩句為證:
青天無一雲,
青山無一塵,
天上惟一月,
山中惟一人,……
像這類詩句,若無「五四」出現,而能由傳統自然發展開來,正是未可限量。
翻開牛津大學出版社給我寄來的這本《中國語文》第六冊,選有一篇易君左的白話文「可愛的詩境」。真是巧,這位易君左是易實甫的公子,他的舊詩也是寫得很好的。令人又驚奇,卻又不驚奇的是:他的白話文也寫得這麼漂亮而乾淨。那麼,在我看來,庾信之外還有鮑照;杜甫之外還有王維;易實甫之外還有易君左,也許可以說是摘桂冠的候選詩人了。
雖然英國桂冠詩人的光環與諾貝爾獎學人的比較起來,不免失色,但英國這一傳統卻是不絕如縷的存在著。好像是前年,還是去年,我在美國波士頓大學校刊中讀到一篇文章載有一消息:英國正醞釀把千里達的詩人瓦科特(Derek Walcott)選為桂冠;不過那時尚未決定云云。這位瓦科特在1992年已經摘下了諾貝爾獎的文學桂冠,是波士頓大學的教授。他得諾貝爾獎那夜,我才知道他是我的鄰居及同事。我幾乎每天見到他有六、七年之久,而居然絕對的不認識,也不知道。他是既畫一筆好畫,又編一手好戲,更寫出如珠似玉的好詩。可以說是藝術全才。倒很像近來才囂塵上的高行健之亦畫亦戲且亦文。他們的不同之點,是一個寫詩,一個寫小說。
話說八年前10月的一個深夜裡,我被電話驚醒,原來是台北《中國時報》的一位記者打給我的。台北的下午三時,記者工作興味正濃,他忘了那個時辰在波士頓是夜裡兩點,他的問題是瓦科特得了諾貝爾獎而不知是誰,情急之下來問我。我於是半夜驚魂,變成了受殃的池魚。
我把電話一摔,怒斥道:「波士頓大學四萬多人,我為什麼一定認識瓦科特,我也不知道!」翌日醒來,甚感歉疚,狂怒豈非掩飾自己的無知?於是就近求救於正在哈佛讀文學的童元方,請她細說一下我的鄰居與同事的詩的風格。她在兩日之內就寫成了「詩在水上,不在山間」的力作,她對瓦科特的詩和戲一清二楚的如數家珍。
童博士自從哈佛畢業後,在香港中文大學已執教五年了。這次訪問牛津大學出版社,我又求她陪我去。10月末來港正是吃大閘蟹的季節,牛津的東道主人,看著我們倆吃大閘蟹,而東道主們推說不愛吃而不吃。我們從鏞記出來以後,我覺得非常奇怪;於是問:「還有人不愛吃大閘蟹的嗎?」元方說:「你吃得那麼開心,主人的份全讓你吃了。」然後,她順口背出吳梅村的兩句詩:
黃雞紫蟹堪攜酒,
紅樹青山好放船。
她繼續說:「在現實只有黯淡的黑白片中,詩人吳梅村在這兩句詩裡用了四種顏色渲染出一片絢爛的往日,其中四分之一是紫蟹。」我接著說:「我是只會吃蟹而不會看蟹,也只會念詩而不會作詩。」元方的博士論文即是《吳梅村與文天祥——兩組北行的詩》。她怎麼對中外的桂冠詩人竟會下這麼多工夫來研究呢?
回憶起來,求元方分析瓦科特詩的那兩天,我在旁也翻看那兩天的《紐約時報》及《波士頓環球報》等,看到有一首瓦科特的短詩「戲完幕落」,很易懂,我就順手翻譯出來,寫在日記本裡。當然是一篇「未是」的「譯草」;也就始終未發表過。今天竟從當年的日記中找出來,我現在把這首桂冠詩人瓦科特的名作之拙譯抄在下面:
人間萬事,世間萬物,
並無所謂爆炸。
只有衰竭,只有頹塌。
像艷麗的容顏逐漸失去了光澤,
像海邊的泡沫快速的沒入細砂。
即使是愛情的眩目閃光,
也沒有雷聲與之俱下。
它的黯淡如潮濕了的岩石,
它的飄逝如沒有聲息的落花。
最後,所留下的是無窮的死寂,
如環繞在貝多芬耳邊的死寂:
天,是無邊際的聾,
地,是無盡期的啞。
譯文當時並未發表的原因,可能是有一兩句與原作的涵意有些出入,至少是有些距離。那大概是因為我又犯了老毛病,信筆由腕、信馬由韁地不是在譯,而是自己作起來了。
2002年1月10日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