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國聯軍以後,我祖父當時很年輕。有一天,站在老家門口,沒什麼事幹,東望西望。有一個賣舊貨的經過,帶了許多特別的東西,很像是宮裡的,都是八國聯軍進北京搶出來、沒帶走的,亂民把它們蒐集起來,說是皇上的家當,一定還是值幾個錢,但是,他不知道那是古董。祖父是知道的,那小販說,還有很多書,都是很好的書。宮裡的書都是不得了的,線裝的,很好的印刷,還有手抄本。我祖父看它們都很好,又很便宜,就把它們都買下來。
這些書,就是我後來讀的書。所有那些古典小說:《紅樓夢》《三國志》《水滸傳》、傳統武俠、通俗說部,還有高深一點的、當時我看不懂的東周列國誌,都在我父親的書架上。他離開老家到塘沽去工作,走入工業界,把這些書都帶著。我很幸運,小時候看的,不是兒童書,都是大人的書。小學畢業以前,所有古典小說我都看完了。
那時候,我們玩的東西很少,生活很單純,都是大自然 ,要是要接觸別的東西,只有我父親那些書,是我喜歡的。我想,小時候如果有抓周的習俗,我抓的,一定是書。
一方面是環境有書,一方面父親跟我討論,我母親也很喜歡看書。父親和我討論三國,討論得好像我是大人一樣,那時我才小學四、五年級。
當時師範學校六年,前三年我幾乎一本課外讀物都不看,那時的學校受五四影響,教材都是白話文,我不喜歡看,覺得程度太淺了。
《簡愛》啟蒙愛情
到了後三年,才突然接觸翻譯小說。那時候住校,大家都是看書、看電影,我看同學都在看翻譯小說,心想,有那麼好看嗎?我不相信。於是,就借來看。我最喜歡《簡愛》。因為在中國小說裡,不大寫戀愛,多半是到後花園去贈金,遇見一位落難公子,就發生了關係,非他不嫁。那時的人,男女授受不親,到哪裡去結交異性?見了面,如果不發生肌膚之親,要他們寫信,不是更公開嗎?寫一封信,全家人都知道了,還得了。
像西方,他們可以到窗外唱情歌、花前月下談情、可以寫很多情書,父母不會把它視為什麼大不了的事。我看他們寫人的愛情,真是大開眼界。連後來徐志摩寫《愛眉小札》,都是移植西方的寫法,戀愛可以寫詩,可以出版,那是一種進步。
這時我才再回來看三十年代的小說。當時我非常喜歡巴金的小說。現在這個時代,沒有貧富不均要革命,要跟社會抗議,沒有土豪劣紳,那個時代,很普遍,確實需要改革。巴金很激烈 ,對貧富不均和舊式婚姻強烈反抗,對我們來說,真是激動人心!這是我看書最狂熱的時期,看一本等一本。後來才漸漸迷上老舍。
從小到大我最喜歡《濟公傳》,有一個很大的理由。那是我小學三年級看的,才剛認識字,猜著看,後來陸續找回來看,我覺得濟公跟我很熟,好像他在我家客廳坐過。
濟公不像一般地方戲曲演的那樣髒髒蠢蠢的,他們只抓住小說形象的外在。濟公這個人很活潑,而且很有內涵,是個讀書人,家境也很好,一心要濟世救人。他一皈依就下山,過著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穿著草鞋,哪裡有不平、有需要救助的,就去哪裡。
事實上,他並不只是靠佛法救人。他真正的內涵是,有些人的病是因為不運動,例如,他假裝和一個瘋子賽跑,你追我趕,太累了,瘋子跌了一跤,吐了很多黑痰出來,人就好了。他告訴瘋子說,你不是有病,你是懶。
他最重要的精神所在是,中國人的宗教觀是道家、佛家、儒家不分的,不像西方,哪家比哪家好,還有宗教戰爭。他這種精神,實際也正是我們中國人對宗教代表性的看法。看《濟公傳》,也讓人很超脫。你看濟公,什麼都沒有,一不積錢,二不結怨,睡也安然,走也方便。
《三國演義》剖析謀略
另一本我喜歡的古典小說,是《三國演義》。它是人跟人之間、地區跟地區之間的戰爭,裡頭有謀略,有先見之明,給人很多思考的餘地和參考的價值,雖然它比較詐,有很多計策,但是這種計策,我很喜歡看。
前些年波斯灣戰爭時,美國打伊拉克,軍隊已經來到沙漠,不開仗,一直等。我就在報上寫了一篇文章,說兵貴神速,你已經去了,要趕快用兵,否則師老無功,熱情都沒了。打仗的策略我是從《三國演義》裡看到的,用兵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後來,他們不是說他們從《孫子兵法》裡學到很多嗎?《三國演義》是可以拿來現代用的,裡面有很多孫子兵法。當然,真正好看的還是《孫子兵法》本身,中文或英譯都值得看。
登高望遠 心靈自在
一面是這些書對我的影響,一面也是我的天性,我的生活領域比較寬,不會只局限在一個家、一個學校或少數人之間,我很會登高望遠。
可能我生來是一個大範圍生活的人,我看事情要這樣看,也比較浪漫,為人形式不拘一格,我會一個人從大陸跑到台灣,會一個人到處旅行。但是,我不會做出超越規範的事,我在乎我心裡的尺度,也不會影響周圍任何人。
我這輩子過得很高興,書給了我一些境界,我相信也給了我鼓勵。我想做一些不是規範內而不會影響別人的事,有時也難免問這樣對不對。但是看了這些小說,我就覺得沒有關係,就是要活得盡性一點,人活在世上只有幾十年,如果怕這個、怕那個,那就什麼也別做了。
我喜歡跑到國際機場去玩,就是一個例子。沒有一個朋友相信我這樣做,我提了,他們也一定不肯跟我一起去,說你搞什麼,神經病。
但我為了坐國光號那一趟四十五分鐘的車,也不擠,一定有位子,沿途也不亂,很舒服。到了那裡以後可以買東西吃,可以買書報來看,可以東逛西逛,可以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寫文章,人飄離起來,離開現實。
我讀書有不同的方式。如果光看書,什麼也不做,好像偷懶,我受不了。我讀書要一面抄,四書老莊都是用抄的。我用大記事曆抄《論語》,一行是原句,一行是註解,然後是「讀我者」的見解,用不同顏色的筆寫得滿滿的,好繁華,各種顏色都寫滿了,很是壯觀。
看英文書,我用老式的打字機打,例如查百科全書,我把好玩的地方都用打字機打下來,這樣,就不是光念書,而是同時可以熟悉打字,一面欣賞打字機那辟辟啪啪的聲音。若是光念書,我腦子一會兒就想到別的地方去了。
有些書太重,又不是經典,沒有抄下來的必要,讀的時候,我會在旁邊放點零食、小酒,就不會覺得無聊。
把一些本來很枯燥的事,自己找一些趣味,讓自己安心去做,不然就要逃掉了。讀書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