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你對媽媽從小的教育有沒有什麼看法?小時候你一年換一個學校,後來去德國,媽媽也幫你找到最資優的學校?
A:那並不是資優的學校,是德國很鄉下的學校,氣候環境很好,可是師資並不是最優秀的。
Q:後來為什麼堅持回來自己的土地?
A:造成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是單一原因。八、九歲時,並不是真的想要改革體制,只是想要有人肯定我的看法,例如體罰或規訓,當時我只需要有人跟我說,這是不公義的。
但包括我家人在內,都認為這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從德國回來,只是盡可能想跟我那個年齡的小孩說,事情不必然完全如此,因為在德國看到其他的對待方式。
Q:小時候在台灣的教育有令你挫折的地方嗎?
A:我不覺得受到什麼教育。之前七年的七個學校,我的感覺都是去接受訓練、懲罰以及不得不接受的世界觀,而並非問我對什麼感興趣。所以我不覺得有受到教育,只是透過公民、理化、自然等科目達成規訓。事實上我自己學的總是比課本多,所以我不覺得學校教給我任何東西。
規範是人自己定的
Q:受到什麼樣的規訓?
A:規訓就是聽從別人的命令是合理的,聽從自己的判斷是不對的。規訓的一般形式,就是人不應該用自己的判斷做事,要聽上面的,上面說什麼,就認為我們真正看到什麼,而懲罰就是對小孩羞辱、孤立、肢體暴力,亦即攻擊他的自尊,因為小孩在還沒確立自己的邊界時,攻擊他的自尊很有效。
Q:規範跟規訓有什麼區別?
A:一定要有規範,沒有規範不能做事,就像沒有學門不能做研究一樣。但重點是,不一定上一代的規範就是下一代的規範,如果硬是要,那就會把他限制住。
在台灣教育裡,大部分的老師都告訴學生,要學習先人留下的古老遺產。很少人說每個時代都有他的局限,各有其蛻變,前人整理的經驗跟智慧很有可能是錯的,你要從頭開始。然而從頭開始並不代表盲目,要知道有人已經犯過這些錯,很少人從這種角度去看所謂的規範。像種籽並非沒有規範,可是它慢慢告訴學生,規範是人自己訂的,你可以訂自己的規範。
Q:成立傲爾網時有公司規範嗎?
A:一切從主動性發展,但只有主動性也是不夠的。我們可以看到一大堆人閉門造車,他們也很有主動性,但跟社會一接上就垮掉了。傲爾網(http://ourinet.com)之前兩個月主要花在一個叫藝立協(藝術家獨立協會)的運動上,算是軟體業的自主組織,每個人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但橫向要跟其他人連接起來,要讓其他人知道你在做什麼,而且大家把有用的資源互相交換,在兩廂情願下,這是維持每個人主動性的東西。
Q:可是一般公司都有規範,你能認同嗎?
A:我從來沒有服從任何一個公司的規範。
Q:所以你要自己創業?
A:我加入時也是在部門裡創造,在資迅人時也是自己做管理實驗,我帶的那個團隊完全用不同的動法在動,跟公司其他人隔開。
三面紅旗、文革時,事實上是很有效率的,一天產生四十多萬份自白書,還有各種會報等,但我們絲毫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價值出現,那就是毛澤東的意志在全中國被實現,很有效率,但一點都沒有創造力。所以如果目的不是在創造,只是做一些機器就可以做的事,那我同意規範跟效率是有用的。
但如果找二十個達文西來,規定他們上下班時間,供給多少原料,預期多少產出,每個禮拜要寫進度報告,這樣就不會有文藝復興了。整個文藝復興建立在畫家愛畫什麼就畫什麼,才能做出真正有價值的東西。這牽涉到做事是為了要創造出新的東西,還是重複機械式的東西。
學習與創造並重
Q:所以你強調的是創造力,主體學習?
A:被動沒有學習。早上我就和宗浩辯論創造力能不能傳遞,例如我對數學非常喜歡,你對數學完全不喜歡,我對數學的熱愛能不能透過任何方法傳遞給你,而且無需變成我意志的僕人,也不是教你釣魚。
波羅密多心經中有說,照見五蘊皆空,照見兩字是說,我顯示給所有人看(照),同時是自己看見(見),創造跟學習這兩個是分不開了。像我現在說話,是一面想,一面講,想到新的東西是學習,講出來算是創造,這兩個不能分開,不可能不創造就乖乖學習,這是別人的東西也不可能不學習而單單創造,因為創造需要新的東西。
Q:從小如何體會創造力的重要?
A:我們家有個奇怪的習慣就是要講道理,任何事情都可以問「為什麼」,問了之後要找出道理來,非常理性主義、論述型的家庭。
當我問「為什麼」,而旁邊的人都說本來就是這樣的時候,就不能不有主動性。大家都認為這樣,但我就偏要試試其他,這就是創造,所以創造的首要條件就是要問身旁的人「為什麼」。後來我就比較不問「為什麼」了,因為會有極限。
Q:為什麼有個極限?
A:問「為什麼」會期待有個答案,可是事情通常不只有一個原因,也可能沒有原因,因為原因都是事後找的。問「為什麼」只是承認你的口才比我好,我願意接受你的說服,願意用你的話當我的話來講,所以我問「為什麼」時,其實還是沒有辦法得到任何想要的答案,只能被騙。
Q:那時你幾歲?
A:八、九歲時我就很清楚不想活在這樣的人間。
Q:想自殺?
A:對,如果不是自殺,也是慢性自殺,你可以看到這個小孩的活力都不見了。小孩不死,只是逐漸凋零,如果父母還有一點點觀察力的話,看到小孩這樣當然會心疼,他為了要活,當然只好說「不」。像《黑奴籲天錄》、馬丁路德‧金或甘地,也都不是真的想說「不」,他們本來也是很有成就、循規蹈矩的好人,甘地看到統治下的印度,馬丁路德‧金看到種族歧視,他們不能不說「不」。
那時台灣生理男性對生理女性沙文主義的歧視,漢人對原住民族的關係等,已經被提出來,可是大人對小孩的欺凌壓迫,不管哪一個邊緣族卻都當作理所當然,這才是真正的弱勢。
這個弱勢沒有自己的律師、立法委員,社會還未看到十三歲的立法委員,你不能期待小孩被信任,這整件事與黑人、女人、原住民的狀況都是一樣的。
Q:為什麼你選擇要活下來?
A:我喜歡活著。
Q:因為你是這麼一個聰明的人,所以我覺得你好像高僧轉世。你媽常說小時候你是一個老靈魂裝在小孩的身體裡?
A:我從來不會碰到一件事而轉開頭說,「這不是我的事我不去碰」,就像有人提到數學,就說「這不是我的事」,有人提到政治,就說「這不是我的事」。我沒有道理這樣講,我可以說「我不是很瞭解」,但是我不想說「這不關我的事」。
自己看書找答案
Q:所以讀了很多書?
A:那時候因為先天性心臟病,不能做事只能讀書。
Q:小時候如何讀書,自己找答案?
A:有人跟我說世界上有圖書館這種東西,不是學校的圖書館,類似市立圖書館。我就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從000總類,一直讀到999,我不假設我看不懂,所以就懂了。看懂並不代表我全部瞭解,八歲的小孩再怎麼樣也不可能都瞭解,就像八十歲的人也不可能全部瞭解。重點是我不會說「我不懂」,我會說,「現在看到這個程度,以後再慢慢想。」
Q:大概幾歲看完?
A:我換過很多圖書館,不同的圖書館有不同的味道,大概上學期末就會看完,下學期就感到無聊,反正下學期末就轉走了。
Q:為什麼轉走?
A:每次原因都不同。每個學校用不同的方式讓我瞭解,我並不是真正被喜歡的,所以我不被鼓勵發展我自己。三年級轉到四年級時實在受不了,所以四年級到直潭修養身心,後來跳到六年級讀,那段時間比較像在療傷,後來因為不可能降級讀五年級,就去德國。
Q:初中呢?
A:嚴格來說只讀到二年級上學期,之後都是去段考、辦校刊、做學生運動。其實在中學想試驗我的意見能不能影響其他人,所以才搞一些運動,後來覺得玩夠了,所以就不再玩了,整個三年級幾乎沒有去學校。
Q:後來如何自修?
A:我一直在自修,主要聽政大的課,本來有修大學部的課,後來都退掉,只剩下人文學這方面。
Q:沒想過出國念書嗎?
A:政大念了一年多後,本來打算去劍橋念心理哲學,當時打算在台灣準備一年,過去直接讀研究所,後來扯進軟體業就走不開了。
Q:你的書念得都差不多了,可不可以談一談你念的書?
A:我們談自主學習,近代就是語言哲學,像尼采、海德閣的非理性學派,這兩系我念得比較多,可是這兩系都是訓詁,需要很多前面哲學家的東西。主要不是挑什麼東西念,而是自己做一些專題,做研究需要什麼資料就去找。
無目的性玩樂,是創造的來源
Q:你現在全心投入軟體?
A:不能這樣說。網路軟體是我的手足,是我的表現方式,所以不能說是我投入它,因為它本身不是重點,透過它做的東西才是重點。
如果你說我投入網路運動,我承認,因為確實透過網路認識人;如果說搞軟體的話,那不是真的,我是在問網路上的人有沒有想要的東西,然後做一些東西改變人的使用習慣,就像造文字、造車子,讓人有行動及表達自己的方式。
Q:因為你智商很高,一般的小孩能自主學習嗎?
A:這就像跟達文西、畢卡索說,「因為你畫畫很好,可以不受限於既有的技法,那其他畫家可以嗎?」不是這樣問的。他們之所以畫得這麼好,是因為不受限於既有技法,因為他們在試驗新的技法。如果你想要智商評量高,最快的方法就是自己去學,因為智商高是結果,不是原因。我也只是語言上好一點,數理其實不好,我的起跑點不比任何人好,而是我不畫地自限,所以比較有可能去學習。任何人在任何地點都可以說,「我不想要受限制,我要自己去學習,」他如果能這樣一直下去,一年後智商一定提高三○%。
Q:為什麼有人想要自主學習,有人不會想要?
A:這牽涉到有沒有人天生不想學習,有沒有人天生是奴隸階級。小孩身上的環境在扭曲、破碎,所以他覺得世界本來就應該這樣,因為他沒看過別的東西,只要在扭曲的世界長大,就會用這樣的看法衡量他人,所以會覺得他的方式是自然的,其他人是奇怪的。
小孩長大的價值觀取決於形塑他的世界,愈僵化的環境,就愈覺得只要繼承五千年的道統就好,無需新的發明。在這樣環境長大的孩子,愈不會創造及學習,最多只會破壞,破壞之後再造出一個僵化的東西。
在一個愈多變化、刺激愈多、愈無法自圓其說的環境,像網路、e時代的人,就沒有辦法接受一個當然的事情,因為每天都在接受千百種不同的資訊,每個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講法,這時就很難說「我不要學習」,因為不學習就搞不懂。所以做自主學習的人應該問,怎麼樣的環境是比較好的環境,而不是說小孩應該怎麼樣。
Q:什麼樣的環境比較適合小孩學習?
A:一個不告訴小孩你應該怎麼做的環境,而且是沒有目的性、允許玩樂的環境。像一堆四歲小孩在玩積木,你問他為什麼玩沒有小孩會告訴你。玩樂的無目的性是創造的來源,因為你有目的就會去評量,一個環境愈允許去玩,就愈可以創造。
另外就是允許人彼此連結在一起,我不是要支配你或壓榨你,而是我們在一起有什麼事情可以做。就像餽贈經濟,我是獎勵、施捨你,可是贈品不是錢,而是我知道什麼東西,我告訴其他人,這是重點。
自主學習在生活體現
Q:你回台灣做教改,做了些什麼?
A:在毛毛蟲基金會發動一些討論,在北政國中做一些試探教育邊界的東西,比如我叫老師一定叫名字,因為他們也是叫我唐宗漢。我不是在輕謾老師,因為對一個人的尊敬,並不是以「李老師好」這樣的方式來尊敬,這是在試探一個界線。
權威這種東西極脆弱,那些人並不是像羅馬帝國的官員能夠好好地思考過,自己為什麼在這個權威體制下,那些老師只是習慣而已。所以碰到衝擊他們習慣的東西,就會嚇到,但你可以很容易地跟他們說,事情本來就不需要這樣,於是他們就可以開始慢慢接受。小孩跟大人、有權力跟沒權力的,都是平等的,這種平等不是表現在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上,而是表現在我稱呼、對待你的方法,就是你稱呼、對待我的方法。
Q:北政實驗班呢?
A:我一開始並不贊成那麼匆促在北政辦實驗班,所以學生規劃多沿用我在花園新城的東西,可是後來實際作業我都沒有參加,我比較從一個觀察的角度來看,並非真的投入,而是擔任一個顧問的角色。
我覺得北政在幾個關鍵點上並沒有連出去,所以現在是比較自我孤立的狀態。北政必須要突破小資產階級知識精英的心,因為外面並非反動分子,只是習慣過他們要過的日子。教改是上面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人在喊,可是底下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家長、第一線教育工作者並不想要教改,因為他們的利益都在上面,叫他們反動分子,就是自我孤立,自我孤立的人沒有好下場。所以北政現在會這麼被挑戰,完全因為之前的樹敵。
Q:那你覺得怎麼辦?目前校地也沒有著落?
A:像藝立協,之前本來叫藝立協社群,後來我們改名為藝立協運動,社群是一個框框,一個運動,你看到的就是同志,是往外擴散的,不需要大家聚在同一個地方,講同一種語言、口號,北政如果要活下去也是要連出去,要打散,不一定還要叫北政。就像西藏被中國攻占,西藏喇嘛、高僧的社群瓦解,達賴出亡,利益消失。可是變成一個運動之後,所有最精英的這一團就四散到世界各地,他們在世界各地做各自的事,但還保持藏傳佛教的東西,這時藏傳佛教對世界的影響力遠大於任何時候。
因此自主學習實驗班要變成自主學習運動。像我跟宗浩這樣時常討論就是自主學習。所以你可以對任何人這樣爭論,這才是自主學習在生活的體現。你可以對澎湖的任何一個漁夫、對施振榮用這樣方式講話,這樣才有創造性。
生產線不是有效管理
Q:新經濟有很多人講求效率,他們可能有一套自己的規律,你跟他們說,他們能瞭解嗎?
A:從彼得.杜拉克之後,沒有人敢說生產線的管理是有效的管理,事實上艾文.托佛勒之後就沒有人這樣說了。當時日本有經濟奇蹟,尤其是汽車工業,因為員工有向心力和認同感,所以他們的紀律是自發的,而且實施員工控股遠在美國之前。這是工人的參與感,而不是生產線上的螺絲釘,這才是有效率的秘方。
Q:所謂這種管理方式是指?
A:像福特式的管理方式,有個生產線,不讓工人知道全貌,每天早上打卡、下班,做重複的動作,這是傳說中最有效率的。
但在五○年代後這種東西就被證明是迷思,最簡單的例子是曼哈坦計畫。裡面的科學家一開始每天都在做重複的工作。可是費因曼就告訴那些科學家他們計算的意義,讓他們自己調配主動性,突然間產能就增加了,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在創造,不再是螺絲釘。
Q:那你覺得台積是哪一種?
A:台積最多做到兩條生產線拼,用兩種不同的方法做,但現在連這個奢侈都沒有了,代工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別人不喜歡做的東西我們做。
Q:台灣有沒有你想去的公司?
A:我何苦到別人的公司去呢?現在傲爾網的動法是,到別的公司說,「我們公司跟你們的配合得天衣無縫,你們缺什麼,我們就是什麼,」傲爾網是大家的虛擬部門,事實上是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別的公司會信任我們,將他們最近做的事情告訴我們,因為我們是透明經營,我們的客戶就是一起工作的同事。
Q:你都幫他們做什麼?
A:除了什麼都做之外。主要就是在出賣朋友,我們跟他們說什麼都能做,但事實上只有五個人,但潛在客戶有一大堆,五個人不可能做得完。我們將案子拿給朋友做。這是一種簡單的仲介,我們只負責判斷價值,也就是就是大家的心理醫師,不管技術、組織,傲爾網的人都很願意跟你談。
Q:可否舉個具體的例子?
A:以逐鹿網(編按:明?集團旗下)為例,那時他們e498(酷才網)打不過104(人力銀行),e798(財庫網)打不過其他的東西,整個轉型有問題。當時逐鹿網沒有研發部門,都用傲爾網的,這是我們聽了他們需求後做的,他們有了核心技術後,就可以出去賣。
另外他們一開始對客戶不熟,就由傲爾網告訴他們應該怎麼談比較容易,他們的東西放到客戶那出問題了,如果他們不會修,我們會幫他們修,但同時他們要在旁邊學,以後他們就會修了,這是以教育訓練為主的。
比較不同的是,我們做出來的東西,大家都可以用,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我們不與誰為敵。簡單說就是資訊、教育訓練、維護整合等工作,但還是以諮詢為主。
網路業其實不存在,你不可能只靠搞網路賺錢。大家都知道,網路是讓既有產業跟其他產業快速連接的橋梁,網路業存在是為了告訴你,這樣接比較有效率、有價值,而你的價值又該如何創造新的價值。
勇於向傳統體制說「不」
大家在成長過程中多少都會有所謂的叛逆性,但如果叛逆只是要打倒某個既有的東西,到某個程度就會絕望,因為社會無限大,你根本打不倒他,所以你到最後就腐化了,變成統治者繼續壓迫下一層的人。
很多人就是不相信人可以為自己做判斷,所以不論我的工作伙伴怎麼判斷,我都無條件支持,因為我沒有反對的理由,後來發現原來創造性就在那裡。露西佛被打入地獄時說,「我不服事,我不要服事別人的意志,我要說不。」傲爾網的人都經過完全不一樣、但很類似的經驗就是,小時候是大人眼中叛逆的人,到了某一個程度就絕望、失控、發瘋,我們不需要跟體制作對,但可以有不一樣的作法。
Q:很多老闆也很希望員工能自主做許多事,但因為所有小孩都在這種環境下長大,所以老闆才會變成一種強制。很多成功的公司應該是滿自主的。
A:我想他一定在某個環節上很自主。任何人到協理的位置就有絕對的自主權,你就可以說「不」,任何人都可以跟施振榮說「不」,不過那是協理級以上的。
Q:不過底下的人也希望可以自主?
A:我相信大家都希望別人可以自主,肯自己做事,可是大家都怕底下的人會做令他們丟臉的事,就像爸媽也希望小孩能自己學習、自己玩,也鼓勵發展自己的興趣,可是還是給孩子規訓。
不管在種籽或北政都可以看到,剛來這裡的人,因為在之前的環境、習慣上沒有任何自主,所以會很惶恐。因為沒有人告訴你要做什麼,這時就會手足無措,然後就去測試那個邊界,去墮落、放縱。傲爾網成立時也是這樣,加入時會很惶恐,質疑唐宗漢講的是真的嗎?就不做事,去試探邊界,然後就會自我懷疑,之前學的是真的嗎?接著就會開始重建自己的價值觀,慢慢肯定自己原來也可以這樣做,也可以跟別人相處。
Q:像種籽這樣的烏托邦、桃花源的小孩,將來進了社會怎麼辦?他們又不見得能像你們創業。
A:新經濟下人人均可創業。在經濟都快垮掉的情況下,傲爾網的機會非常大,因為每個公司都想裁員,可是不知道怎麼留住最有價值的部分,這時傲爾網就會告訴大家哪個部分最有價值。
如果我去台積,還是可以活下去,但就會開始做內部改組,開始找張忠謀談,開始做各項聯合、組工會。
Q:那你應該做台積董事長?
A:不可能。台積董事長受太多外在環境影響,他們的董事會不是一個讓人容易改變方向的董事會。台灣的產業結構是代工產業結構,所以國際經濟分工中,我們被分到這個角色,當然不可能做任何的快速改革。
分散式才會成功
Q:很多管理理論都是從遊戲理論來創新,我們很期待你能做出來,表示幫社會找到新的解決方案,將來另類的路變成主流的路也不一定。
A:傲爾網影響了很多公司的動法,他們可能無法一夕之間變成開放經濟模式,但起碼讓人知道在一些小地方鼓勵自主性是可以成功的。
Q:在與國外的軟體公司的互動上,可不可以舉實際的例子?
A:像國外有個陰謀,大概國內軟體界很少看到像開放原始碼、Linux這樣紅透半邊天的。微軟受到大量威脅,被反托辣斯法拆成兩個,在這個前提下,微軟背後出資設立很多衛星公司,它們都號稱做開放原始碼,這些公司的形象都比微軟好得多,所以他們在推新作法時,其實代表了微軟綜合性的利益。所以他們會想把技術往微軟慢慢帶,同時又照顧open source(開放原始碼)社群,微軟這種動向是分散式,而非之前的集中、集權式,我覺得這樣會成功。可是大家卻認為開放原始碼是微軟示弱的表現,我認為這是相當天真的想法。
微軟既然有橫向連結的善意,那我們就跟它連結,傲爾網同時要跟痛恨微軟的人,以及事實上被微軟操縱的人打交道,所以可能變成技術套件在台灣的虛擬代理商,不是真的有辦公室,而是我們提供支援及顧問的服務,降低你們的經營門檻。
這些東西都已經在做,我想主要還是會在諮詢上跟國外接軌,不管是印度、中國、日本。
Q:你不是跟幾個朋友討論台灣的未來嗎?結論是什麼?
A:基本上每個人各執一說,但一般想法就是,台灣一年之後就沒有網路業了。我們現在講的都是資訊、軟體、硬體,要不就外移、變成轉運站,轉運站提供的是加值的東西,大家都認為已經無法將台灣當本位,因為台灣已經被攻占。但如果台灣這些駭客,大家彼此間有橫向的聯繫,也許台灣的網路業垮台並不是壞事,也就是讓台灣這種故步自封的東西消失,不再畫地自限。
要怎麼動大家有不同的想法,那就各自去動,但彼此間溝通的管道都要一直保持開啟,只有這樣,這些人才活得下來,否則就只是幫其他人做傭兵。
Q:答案就是網路業沒有未來?軟體業沒有未來?
A:台灣從來沒有軟體業。一個產業應該有分流、組織、公開討論的場域及業界,但台灣軟體業都沒有。
Q:為什麼?
A:閉門造車、內耗,傲爾網給股東看的,就是在網路上可以看到的。網路業的重點就是客戶不一定要在台灣。未來為什麼會沒有網路業,因為每個人都是網路業。像B2B(企業對企業)這些現在是口號的東西,兩年後一定是日常生活,不會有專門的人做B2B,因為每個人都在做,三年之後,整個新經濟就變成舊經濟,變成生活的一部分。
小國外交要幫所有人設想
Q:小時候是不是因為喜歡台灣所以要回來教改?
A:簡單來說,我在德國使不上力。
Q:事實上,你也是關心台灣的未來,要不然怎麼會找人討論?
A:並不是。我也找矽谷的人討論矽谷的未來,找印度的人討論印度的未來,只是在台灣比較方便,因為我能用的資源比較多。但這些以後就會慢慢沖淡。
Q:為什麼?
A:因為台灣這個字不再有意義。我們說台灣經濟圈、華人網路界,這些字現在已經在消失,就像以前說中文系統市場是中國人的市場一樣。當倚天等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每個人都在內耗、內鬥,沒有人在創造,然後中文Windows進來,什麼都沒有了,重點就是他們沒有在創造,他們畫地自限地認為我們有一個鞏固的市場,所以就不需要往外擴張,只在這邊分這個餅。這跟自主學習一樣,任何說我的專長是數學,我就只做數學,其他都跟我沒有關係的人,就是在限制自己發展的方向。這個道理對個人、組織或公司都一樣。當我們說台灣經濟圈時,不管資金市場流向資訊,這些東西都已經整合在台灣直接連到的幾個點上,所以我不認為還有能夠故步自封的東西,我那時以為遊戲業會轉型到網路或開放原始碼,因為遊戲業有固定的人口。
四、五年前,玩外國遊戲的風氣還不盛,可是後來發現網路收費大轉型時,竟是遊戲業第一個進去,所以像現在的網上三國,就是免費送遊戲,收連線費用。本來遊戲就無祖國,沒有任何人可以說,這塊市場是我的。
Q:台灣經濟的未來有沒有答案?
A:我的意思是,不要去想像台灣經濟,就像不要去想台北經濟一樣。台北不是孤島,它不能脫離其他城市存在,所以你問台灣的經濟或是台北的經濟,前提假設是封閉的體系,會愈來愈封閉,可是相反的,這是個開放體系卻會愈來愈開放。
Q:那你覺得台北會怎麼樣開放?
A:我覺得許信良先生在《西進民族》那本書引用的資料很有意思,一個小國在外交上就要幫所有人設想,它必須周旋在列國之間,所有人的價值就是它的價值。
戰國時代的秦國,若純粹比地理資源開發是最弱的,那時候還沒有完全變法,可是因為地處邊陲,沒有人打得過。它做的事情就是連橫,因為大國之間不會彼此信任,秦國沒有這些包袱。所以秦國說,每個人都可以來跟我連,你跟我連我就幫你守住邊界的一部分,而且連耕耘、灌溉的方式都可以彼此交換,甚至還給你糧食,連橫那時候就是要破壞其他國家間的橫向連結。
像古巴早期輸出革命,一直到鼓動第三世界自覺,然後所謂的非強權組織,它既不靠蘇俄,也不靠美國,可是古巴是柔性政黨,所以美國、俄國經濟圈底下的國家,都可以跟古巴談,因為古巴對他們沒有威脅。古巴的天然資源只能做農業,但都不是持久的產業,古巴能夠做的就是輸出革命,輸出他們形式的社會主義、外交,所以他們會停止思考古巴一國的利益,而是思考古巴如何集合其他國的利益。
我覺得台灣其實可以幫所有人做代工,但不是產業上的代工,而是知識、資訊、價值上的代工,就是文化融合後輸出,就很像傲爾網在做的事,重點是行動的方法,而不是動的方式。所以就是從左翼的態度去思考,不要從右翼的、本位的、台灣論的態度去思考。
Q:當然你這樣的思考方式是為全人類好,包括台灣好?
A:我對人類沒有忠誠度。
Q:那你對什麼有忠誠度?
A:我對自己有忠誠度。
Q:怎麼說?
A:也許再過一個世代,人都會死這件事就不是真的,也許個體性就不是真的,因為我的想法可以直接傳到你腦裡,你的想法也可以傳到我腦裡。也許在一、兩個世紀後,人類這種物種就不存在了,所有的哲學、認知科學都要重新思考,所以我對人類沒有忠誠度。
人類的未來在哪裡?
Q:矽谷的未來是什麼?
A:矽谷一定會往media(媒體)的方向走,就是把整個網際網路都當作媒體在經營,就如同現在的幾千家小公司突然變成一堆集團跟一些開放原始碼社群,就是我們熟悉的汽車工業的東西,又回到大團體去了,但這些大團體本身是一堆很零散的小團體。在矽谷整個動法是,開始累積自己的channel(通路),因為網際網路的本質就是通路,現在不管軟體或網路,都會往通路、加值服務去經營,而像硬體或微型機械的東西,會從改變生活方式著手。這種日常生活的用品才是矽谷會變成的樣子。
Q:印度的未來?
A:印度可以輸出它的產業分流結構,培植旁邊的城市,印度才是軟體代工業。印度的軟體代工業現在當然也在垮,因為新經濟的需求也在減少,可是我相信一直都需要軟體代工,就像台積大概不會倒一樣,印度的軟體代工業bangalore也不會倒,印度的整個轉型會往低成本、低進入障礙走。印度比任何人早瞭解,軟體首先是加值製造業而非製造業,可是他們是用一種製造業的流程在動,純粹只是因為大家都有這種迷思,事實上他們的結構可以完全變成加值服務業的結構。
事實上他們也想要停止賣軟體,繼續做代工軟體,將這個機制賣給別人,然後輸出這個機制裡所有的加值服務,就像軟體之後的維修、整合,亦即傲爾網現在的營業項目。他們現在非常多人擁抱開放原始碼賺錢,因為這最容易,所以會大成長,而幾家顯然已經很大、以製造業為本的公司會垮掉,小的工作室會取而代之,慢慢變大到四、五十人的規模,之後每個人就認知自己的核心競爭力,慢慢融合一些以色列的模式,這樣可能比矽谷還要穩。不過我覺得以色列最有趣。
Q:有趣在哪裡?
A:以色列的條件跟台灣很像,以色列發展出正確的架構,現在大賺錢,但垮台的時候,他們是最不虧的一群人。因為以色列的動法是台灣早在四年前就該採取的一種動法,他們政府不太做什麼事,有個行會,也是一堆技術人員和很小的國家,這跟台灣很像。
幾乎以色列所有的軟體公司都有一個不成文協定,就是我們不要做重複工作。所以我要做的東西,如果已經有人在做,我們就跟他們交換股票或分享利潤。所以以色列考察團,每個都是CEO,都在做不同的東西,他們全方位整合的能力極強,而且內部需要的東西完全不內鬥。
台灣最容易發生的就是有一個技術開始成型,像社群技術,就有十五家、三十家公司去做,每家公司浪費三個人去做研究,一開始或許只有一、兩家活著,但是就要開始蠶食鯨吞,彼此攻擊。如果第一家將技術免費授權給那十五家、三十家,所有其他人都可以省掉調查的時間,每個人也都有好的社群解決方案。台灣幾乎沒有軟體公司適合做社群,就像沒有軟體公司適合做搜尋引擎。大家一窩蜂做一樣的東西,所以沒有人能專注做一件事,做到一半,垮掉了,有個新的趨勢來了,又去做,明明是一家正規公司的編制,卻去做雜貨店的事。
以色列的軟體公司完全相反,他們只做一件事,所以燒錢的速度是台灣的十分之一,他們內部非常團結,民族性讓他們一致對外。
Q:兩岸關係呢?
A:我身上有的價值,在中國、台灣的體制底下都還是價值,藝立協與傲爾網的動法,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合理的動法,因為它不跟當權者競爭。
Q:所以你預測會怎樣?
A:像中國現在的情況比台灣還嚴重。台灣的網路飆到三十元已經很了不起了,但中國現在可以到三、四百元。中國的內耗比較嚴重,絕大部分的錢都是資本家在積累,可是都不去做創造性的價值,整個中國的物力、資源往內消耗,就像八國聯軍之前的清朝,商業其實非常繁榮,可是內部非常腐化,沒有任何新的價值。
不受用詞限制的思考
Q:聽你媽媽說你不想結婚,你對二十一世紀的婚姻觀是什麼?
A:婚姻是家族、性、金錢的契約,跟兵役滿像的。兩邊彼此不信任,都有匱乏的地方、不滿足的安全感,所以需要訂契約,因為你以為浮動的人心可以靠契約抓住。我對以結婚做為契約的這種形式不感興趣,因為這種契約扼殺了兩個人之間真實的感情。
Q:你覺得兩性關係會如何?還是中性關係?
A:我沒有性別認同的問題。在傲爾網就是以姊姊妹妹稱呼,因為想造成一種錯置感。我們習慣男性掌權,所以男性是常態,談到人,會先想到男人,所以我們說醫師,女醫師,不會說醫師,男醫師,所以我們這個次文化就完全相反過來。如果他是男的就說他是生理男,我們想造成一種荒謬感,並非真的認為女人至上。
Q:所以你不喜歡拘泥於傳統想法,為什麼?
A:我只是希望自己思考可以不受平常用詞的限制。
Q:所以你很欣賞文藝復興的時期?
A:文藝復興啟蒙、社會主義剛開始時、古巴革命這些時候是人類創造力大量產生的時候。
Q:你希望它再來嗎?
A:他一直都在,只是看你有沒有接上。
像國際社會主義,在六○、七○年代、嬉皮運動的後期,那時在法國的各種思潮,從存在主義一直到後結構,當時的人在追尋自己的價值及自我,可是當時台灣,除了一點點存在主義的書進來之外,所有人都告訴你世界上沒有這些事發生,大家一直幫美國做邊陲地帶的戰略位置就好了,所有知識青年都只看到自由主義,這都是蓄意的。
如果當時你是安分的台灣人,你會期待創造力再來嗎?所以這是一直在發生的事,只是看你要不要接受機構的限制將你框住,而網路的文藝復興,全世界每個地方都在開始,台灣也正在學習。(趙悅筑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