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見卓有瑞本人,很難將她和她的畫連結在一起。她筆下的牆面是那麼斑剝老舊,而她光澤的臉龐卻絲毫不顯歲月痕跡;她早期的「香蕉連作」畫幅巨大而深具震撼力。
一九五○年出生於屏東南州的卓有瑞,大學畢業後就負笈美國,在紐約一住二十四年,歷經了異鄉生活的困頓和創作的艱辛。
「雖然個子小,但耐力與毅力超人一等,」大學同班同學、高雄女性藝術家陳艷淑如此形容她。
卓有瑞憑著過人的堅毅和卓絕的繪畫功力,選擇了最耗費時間和眼力的寫實畫法。筆觸細膩而情感豐富的畫風,突破了照相寫實風潮的窠臼,終於使她在紐約畫壇占有一席之地。
香蕉系列初試啼聲
七○年代西方超寫實主義興起,台灣剛剛聽聞風聲。卓有瑞只參考了從香港帶回幾本畫冊,便大膽投入照相寫實的創作。她選擇自己家鄉最熟悉的香蕉為主題,用相機拍下香蕉的成長過程,再用投影機投射到畫布上,按著原始影像勾出輪廓,完成巨幅「香蕉連作」油畫,成為台灣第一個以照相寫實技法繪畫的畫家。
香蕉連作展出至今二十幾年,很多人或許不記得卓有瑞,卻都記得她畫的大香蕉 。栩栩如生、比人還大的香蕉從青綠、成熟到腐爛,一幅接一幅赤裸裸地展示著生死輪替,直教人觸目驚心。
香蕉系列使剛出校門的卓有瑞一舉成名,並且備受爭議。其中一幅參加全國油畫展時,老一輩的畫家評審認為,背景留白不合正統規矩 ,而且「查某囝仔畫香蕉,不太好吧!」拒絕讓卓有瑞的畫作入選,還引發了一陣關於女性主義象徵意涵的爭論,倒是卓有瑞自己始料未及的。
不過也有許多人對這套畫作予以高度評價,許多收藏家至今還記得她就是那位畫香蕉的畫家。一九七五年,卓有瑞在台北的美國新聞處舉行了首次個展,對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學生而言,可說是難得的榮耀。隔年她便出國到紐約大學奧伯尼校區念碩士,尋求更廣闊的藝術視野。卻沒想到,結婚以後經濟壓力接踵而來,卓有瑞第二次開個展,竟然已經過漫漫十年。
修照片練就寫實硬底子
「當個女性藝術家是十分不容易的事,尤其面對家庭婚姻,許多女性畢業幾年後就放棄了,」同樣是女性藝術家的陳艷淑說。
卓有瑞也遭到命運無情的考驗。當時同樣從事藝術創作的丈夫司徒強(已與卓有瑞離婚三年)還在念書,先畢業的她一肩挑起家計重擔,便去學了一套photo retouching(俗稱的「修照片」)的技術。有兩年時間 ,卓有瑞根本沒有時間畫畫,「整天就是洗美女的雀斑,」她笑著回顧那段艱辛的日子。
修照片是高度專業的技術,需要極度的耐心和巧手,才能把影像修飾得天衣無縫。卓有瑞回憶,有一次照片上的美女牽著一條狗,她的任務是要把狗完全洗掉 ,再把美女的褲子畫回去。畫完之後,完全讓人看不出那是修過的。
做了十幾年修照片的工作,讓卓有瑞練就了深厚的寫實功力和對顏色精準的敏感度。從全職到論件計酬,卓有瑞收入漸豐,才回歸到自己的創作。
起先她注意到紐約住家周圍百年的老舊建築,處處是鏽蝕斑斑的欄杆水管、油漆剝落的鐵門、胡亂塗鴉的牆面。這種種歲月的刻蝕,在金黃色陽光的照耀之下,光影變化的豐富性深深吸引了卓有瑞。她再度拿起相機,成為一個掠取光影的獵人,守在街角等待「對的陽光」 ,拍下時間流轉的現場。她更重拾畫筆,為荏苒韶光做了最忠實的紀錄。
之後她到歐洲旅遊,也將巴黎許多具有歷史感的角落攫取到畫面上來。年代久遠的樓梯,有的爬滿藤蔓、有的梯級微陷,靜靜地守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巴黎的光線比較含蓄,完全和紐約不一樣,」卓有瑞對不同地域的大氣氛圍有超乎常人的敏銳度。你很容易就可以分辨,紐約系列陽光強烈、色彩鮮明,相對之下,巴黎系列則蒙上一層柔和的灰。
一九九一年,卓有瑞做了「台灣組曲」。九份、永和、鹿港各地的牆角或是門扉,都一一入畫。牆緣青苔與牆腳的小花草,水泥剝落後露出的紅磚,將台灣的濕潤氣候和旺盛生命力展露無遺。
看時間在牆上漫舞
也約莫是這個時期,卓有瑞逐漸縮短景深,鏡頭從三度空間的角落移轉到二度空間的牆面。牆表上不規則凹凸和色塊,充斥了更豐富多變的視覺元素。
為了表現牆的質感,卓有瑞特別強調畫面的「肌理」,使之變得立體。也在此時,她與傳統的照相寫實主義漸行漸遠。「過去照相寫實的色面都是非常平坦的,就真的像照片一樣,」藝評家陸蓉之分析,卓有瑞對肌理處理的圓熟度,讓她有別於傳統流派,開闢出自己的路線。
卓有瑞畫畫,可以說是「慢工出細活」。選擇寫實的方式原本就耗費時間,細心的她總是先以鉛筆勾描、接著黏上陶土或細砂做出凹凸的肌理,再開始一遍一遍地上色。一幅畫如此層層疊疊 ,即便是每天十小時地畫,也常常要花好幾個月的時間才完成。「只有卓有瑞有這個耐心,」亞洲藝術中心負責人李敦朗說起她來,一臉佩服神色。
「時間」始終是卓有瑞畫作中的主題。「斑剝」與「 光影」是時間移動時留下的足跡。而「牆」,是卓有瑞目前緊握著的「語言」,一個展現畫家內心的舞台。
看卓有瑞的「牆」,是絕無僅有的奇妙體驗。理應是靜止的牆,看起來卻動感十足。你會看到時間在其間流竄,在牆上展露斑剝的姿態和掠動的光影,有時上演著過往追憶的感傷,有時又躍動著生機勃勃的喜悅。
卓有瑞的畫,有雙重的空間。展覽室的牆上掛著一幅幅的「牆」,在燈光照耀下 ,畫中交錯著虛虛實實的影子。畫裡的牆上樹影搖曳,畫面的肌理起伏又落上一層真實的陰影。
卓有瑞的畫,也有雙重的時間。畫中的牆自有一番滄桑史,而畫家日日夜夜的苦心創作,又使這幅畫紙有了自己的歷史。
空間和時間的重疊,散發出一種催眠般的磁力,讓觀者身不由己地投身到畫作中 ,喚醒潛意識裡的吉光片羽。可能是天還濛濛亮的沁涼早晨,也可能是午覺醒來 、晃晃悠悠的下午,你曾從這面牆邊閒踱而過,心裡浮現一個逝遠的記憶,或是一則古老的傳奇。
從寫實畫出抽象
卓有瑞的寫實傾向,從幼年時期便可見端倪。「我的啟蒙是描聖誕卡出來的,」她說。每逢聖誕節時,母親從教會帶回來許多美國人用過、色彩斑斕的聖誕卡,讓小小的卓有瑞著迷不已。才三歲的孩子,竟自個兒乖乖坐著就描起這些花花綠綠的聖誕卡來。這個模式和長大後的她採取投影照片方式繪畫,隱隱有異曲同工之妙。
雖仍維持寫實畫法,但卓有瑞畫中的抽象質素卻愈來愈濃。擺脫「形」的局限,卓有瑞認為這樣更能貼切地表達內心的感受。因此有人漸不能將卓有瑞的畫歸類為是寫實還是抽象,因為說寫實是寫實,說抽象也抽象。「所以畫抽象的人說我寫實 ,畫寫實的人說我抽象,」她呵呵笑說。
卓有瑞喜歡旅行,足跡遍至歐洲、峇里島、西藏、絲路,拿著相機捕捉靈感。「 最興奮的是拍照的時候,有些景會讓我非常激動,手都會發抖,」當遇見震動心弦的畫面,看起來溫婉的卓有瑞也變得熱血沸騰。她說不出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但是一看到就馬上知道。
但為何選擇「牆」?陸蓉之認為,牆是一個很容易被疏忽的空間元素。「我們要認識一個人對他的臉會仔細觀察,可是不會把重點放在他的背部,」同樣地,我們看一幢建築的時候,通常會先看它的門窗雕刻,往往忽視了中介性的牆。
「要把一個這麼不重要的元素,變成那麼重要的角色,這是很大的挑戰,」陸蓉之認為卓有瑞勇氣可嘉。
卓有瑞自己也無法解釋,但她就是感動於具有時序感的破舊痕跡。「每個人不同的成長背景,造成每個人不同的視覺愛好吧,」她說。卓有瑞比較自己年輕時收集的佛雕,和她畫中的香蕉與牆,不同的主體上,時間的腳步卻刻畫了相似的斑駁。
「我畫的都是心牆,」卓有瑞藉著畫牆傾吐心緒,牆上的剝痕,如同心上的皺紋,掠動的光影,亦如擾嚷於心的塵事。
觀者看牆,看到了畫家的心事,也看到了自己的心事。牆已經不再是牆,更像是一面鏡子。
集矛盾於一身的的老靈魂
卓有瑞身上充滿了各種互為矛盾的特質,但看起來卻是那麼開朗平和。歷經旅居異國的滄桑、創作與工作兩頭燒的生活,結束了二十年來貌合神離的婚姻,卓有瑞逐漸回歸自我,好好地做自己。
陸蓉之是卓有瑞的多年好友,年歲相近,生命歷程也相仿。她細細地分析這個特別的朋友,「她的個兒很小 ,但是很有魄力;她像女性很愛美,又有男性很理性的思考邏輯;可以非常古典、非常中國,但有一部分又非常西方,她是融合了古典與前衛於一身的女性,」陸蓉之一口氣舉了許多互相衝突的特質。
另一位畫家好友黃銘昌也形容,卓有瑞善體人意、非常細膩,但是對藝術非常執著,絕不屈服於市場,「是個十足的藝術家。」
陸蓉之最後做了個妙喻,「很多人是融合了各種特質 ,像牛奶加咖啡。但卓有瑞像義大利沙拉的dressing( 佐料),有油、醋、胡椒和鹽,你可以混在一起吃,但每個元素是獨立存在的。」
去年,卓有瑞應台東師院之邀,回台灣來當客座教授一年。她暫居的屋裡沒有多餘物事,畫架就在廚房一隅。每天最重要的功課就是靜下心細細作畫,「像做女紅一樣,」她打趣說。閒暇時讀著高行健的《靈山》、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一個人生活得逍遙自在。
一到下午三、四點,是她的「放風」時間。戴上棒球帽、架上墨鏡、跨上亮銀色的變速腳踏車,卓有瑞陡然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生龍活虎。身手矯健的她馳騁在台東的海邊、山野、田間,可以一連騎兩個多小時臉不紅氣不喘,到天邊亮起了第一顆星才回家。
「靜如處子,動如脫兔」是卓有瑞的最佳寫照,認識她的人總是很難相信她已是一個五十歲的女人。
話聲嬌柔的卓有瑞其實隨性而灑脫,毫不矯飾地流露出一股人文氣息。問她畫畫遇到瓶頸時的感覺是什麼?「就像大便大不出來,」她很坦白地說。
日前一場在台東高中的演講,卓有瑞將自己出道至今的畫作幻燈片一一呈現在聽眾面前。黑暗中,只見發著光的畫散放著一股巨大如潮的豐沛能量,深深震撼著人心。
台東高中老師林韻梅形容卓有瑞就像朱天心筆下的「 老靈魂」,在作品裡呈現出超越肉體年齡的歲月分量。
「她用粗糙的牆表現了精緻細膩的繪畫技法,用堅硬的牆敘述柔韌纖敏的藝術情感,用平面的牆展現她思想的深度,這一切使她成為一個卓越的藝術家,」畫家劉昌漢在「樹影斑牆的舊夢」文中詳盡剖析了卓有瑞其人和畫中的對比性。
然而卓有瑞從沒辦法這麼有系統地談自己,甚至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喜歡自己。她只知道,面對自己要真誠。認真生活的卓有瑞,將持續用畫筆記錄時間的神蹟、探索生命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