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漫漫長暑,大學生開學了,隨著四處貼滿鮮艷醒目的社團活動的海報,校園裡彷彿又恢復了生機。
上學期,一連串爆發的諸多校園事件:地下刊物泛濫、示威、遊行、靜坐、抗議、立法院請願……,讓人記憶猶新。
從首先發難的「台大」開始,要求代聯會主席普選,校園民主化、言論自由、大學自治、教授治校及全面檢討大學權力結構等呼聲,此起彼落地在不同的校園中頻頻出現。
議事廳內,民意代表們針對這些事件大聲地提出質詢;教育單位在內、外交相指責的雙重壓力下,極力苦思對策;傳播媒體一度也把報導的焦點集中在大學校園上。
暑假算是暫時替這樣的喧鬧畫上休止符。然而也有很多人關心,開學後,這些校園事件是否又會重新活絡起來?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九月中旬,一個署名「大學法改革促進會」(簡稱大革會)的學生組織,在各大學裡散發「學生反歧視宣言」的傳單。
大革會粉墨登場
這個自稱由全國十一所大學、十三個地下學生社團、一百餘名學生代表聯合組成的跨校性學生組織,在宣言中指出:社會解嚴了之後,校園也應該解嚴,任何對學生不平等的待遇,都是一種歧視。因此學生的公民權必須歸還,學生在校園內的主體性必須確立。
「大革會」以及這份宣言的出現,在甫開學的校園裡引起了一陣騷動。然而,似乎並沒有多少人真正了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台大中文系的一位女同學,便聳了聳肩表示:「沒聽過這個組織,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幹什麼?」
教育當局和情治單位也在密切注意「大革會」的行動。「我們正在調查,也掌握了若干線索,一切尚靜觀其變。」一名情治單位的調查人員不諱言,語意中透露著對這個「身份不明」學生組織的疑慮。
和「大革會」相較,上學期發生的校園事件,都是由各學校內的地下社團針對不同的議題發起,音量互有不同,步驟也極為零散。「大革會」首度以聯盟的姿態出現,以共同的目標--修改大學法發出聲音,儼若形成一堅實的「強勢團體」,因而格外引人注目。
這個被人間雜誌形容為「台灣第一個具有整合力和凝聚力的學生聯盟組織」,利用暑假期間,悄悄地完成了「整編」的手續,從南到北,串聯一氣。而「大革會」在開學後所展開第一波的行動,似乎說明了;經過「改粧」之後,校園運動正以全新的面貌再度登場。
跨校聯合組織,向來被教育當局和情治單位嚴格禁止。教育部並曾有明示;各校學生社團,未經同意不得有校際間的聯合組織,否則將以校規議處。
愈透明愈安全
「大革會」的公然曝光,讓很多人替這些學生捏了一把冷汗,擔心會引來嚴重的後遺症;也有人猜測,「大革會」的強行搶灘,恐怕有人在背後撐腰,甚或是某些勢力介入這個組織,學生們才肆無忌憚。
面對這些質疑和揣測,「大革會」的成員之一,目前就讀成大航空研究所的羅正方,終於站出來說:「校園運動要長久發展下去,必須串聯起來才有力量。我們一直有這樣的共識,我們的人數有限、資源又少,分散在學校裡勢單力薄,一定會被圍剿。」
二十二歲的羅正方,是一個在校園裡被大多數人視為「異類」的學生運動活躍份子,為了搞串聯,一整個暑假,南北兩頭疲於奔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位鑽研人造衛星,曾經當選成大優秀青年的研究生,一字一句清晰地說著:「很多人警告我,問我們是不是不要命了!居然敢串聯?老實講,我們也不敢預料後果會怎樣?」
另一名「大革會」的重要成員劉大福,則斬釘截鐵地表示:「不要亂猜,我們只是一群對學生運動充滿熱情理想的學生。我們的動機單純,沒有不良意圖。」
未加入「大革會」之前,劉大福是台大「大學論壇社」的重要幹部之一,曾參與多次校園內的抗議活動,目前則擔任「大革會」的總幹事。
劉大福解釋,成立「大革會」確實十分敏感。然而,基於「愈透明愈安全」的理由,他們願意站在亮處說話,大家也才能清楚地瞭解他們究竟在做些什麼?「解嚴的時機很好,給了我們一個最恰當的機會,」他補充說道。
學生運動隱然成形
一位觀察者指出,釣魚台事件、我國退出聯合國、中美斷交時,都曾經引起熱烈的學生運動。之後,台灣的校園沈寂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隨著近年來整個台灣民主運動的興起及社會力的旺盛,校園似乎也受到感染,打破了長久的沈默。他斷言:「學生運動在台灣已隱然成形。」
這位觀察者並且分析,「大革會」可以算是把最近一連串發生的校園事件做一個歸納及總結。學生們已經意識到,必須聯手起來行動,學生運動才可能發揮最大的影響力。
就在各方對「大革會」諸多懷疑的情況下,「大革會」已迅速地展開了它的第一個動作--爭取修改大學法。
從今年三月二十四日台大「自由之愛」組成「大學法改革請願團」,前往立法院要求修法以來,歷經立法委員林時機向立法院提出「大學法修正案」、蔣總統指示中常會研究修改大學法,到八月教育部陸續舉辦的座談會,大學法修改已成為熱門的話題。而「大革會」也延續著這股浪潮,做為他們從事校園運動的主題。
修改大學法目前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大革會」的抗議之聲,也緊隨著教育當局的步伐,窮追不捨。
「修改大學法,不能只聽官方說法!」「權利是爭取來的,不要再等待別人的施捨,我們不再讓「官方說法」替我們說話!」「讓我們一起以最大的音量,喊出改革的口號!」
「大革會」情緒高昂地叫嚷著,呼籲校園裡沈默的大多數,共同加入參與「改寫歷史」的行列。他們說,他們準備在此次行動中,提出一套完整的、有根據的理論主張,做為他們向社會「展現實力」的成績單。
然而,對於校園裡沈默的大多數而言,「大革會」的舉動,就像是前一陣子爆發的校園事件一樣,是「一群吃飽了飯沒事做的人」玩的遊戲。
演員永遠是少數
東海大學數學系的一名男學生,掩不住一臉的困惑:「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事情看得這麼嚴重?我覺得大學法修不修改,似乎和我沒什麼關係。」
成大活動中心總幹事兼召集人俞德風觀察:「一般人反應很冷漠,支持他們的人很少,大家還是照樣過自己的日子,功課第一,交朋友第二。」
台大電機系的王瑞璋也表示:「演員永遠是少數,觀眾永遠是多數。」但是,他也同時發現,自從這些校園事件發生之後,不管支持還是反對,周圍的同學私下討論的話題漸漸多了起來。「很多人對「大革會」感到好奇,」他說。
激烈的言論加上示威、抗議,使得大多數的學生對校園運動聞之色變,懷疑這樣的抗議手法,和黨外如出一轍。「自由之愛」和「野火」出現的時候,大家就在猜測,這件事是不是和「民進黨」有關。」一位大學教授憂慮地說,「大革會」恐怕已和黨外勢力掛鉤。
「大革會」的成員並不否認,從一開始,某些「外面的勢力」就一直伺機想透過各種管道介入校園運動。因為,「每一個政治團體,都想儲存自己的政治資源」。
不久之前,國內一份黨外刊物,以顯著的篇幅將「大革會」的重要成員一一列名,並宣稱他們是台灣民主運動的明日之星,大肆褒揚了一番。
對於被烙上「黨外」的記號,「大革會」的成員一致感到不平:「不要替我們亂扣帽子,我們的政治立場超越任何黨派。」
政大代聯會總幹事陳俊昇堅決地指出,「大革會」自始至終強調的理念:爭取學術獨立與校園言論自由,以及任何黨政勢力都應撤出校園。因此,他們極力避免「沾染」任何政治色彩。
「任何支持校園民主自治化的主張,我都給你掌聲,反之,則給你噓聲!」羅正方坦率地指陳:「現在所有想和學生運動靠攏的勢力,幾乎都把我們當成籌碼……。」
基於這樣的理由,兩年前曾經擔任「民進黨」立委朱高正競選文宣的羅正方,已有相當長的時間沒有和朱高正來往,以表明「畫清界線」。
文化理想較薄弱
「大革會」雖極力辯解,以澄清他們是「非政治化」的組織,對任何一個政黨都沒有好惡和偏見。然而,淡江大學中文系主任龔鵬程卻深深地感覺到,現階段的學生運動受到外在政黨鬥爭形式的影響,比從前更加「緊密」。
他比較我國在退出聯合國、釣魚台事件及中美斷交時期所引發的學生運動指出,當時運動的「文化性」比較強,關注的重點是整個國家民族的前途與存亡。而現階段的學生運動,關注的則是如何消除限制,增加自身權利與校園內部資源重分配的問題,格局較小,對於文化的理想性比從前薄弱許多。
龔鵬程擔心,學生們下意識的把校園當成一個政治鬥爭的場所,把校方當成執政黨,自己則扮演類似反對黨的角色,以政黨鬥爭的方式來從事改革,等於把自己框在「政治」的死角裡。
也有人批評,某些學生對政治懷有「野心」,利用學生運動做為將來從政的跳板。一位當年學生運動的領導份子坦承:「過去的那一段經歷,確實讓我享受到若干好處,今天才有機會冒出頭來。」
台大法律系的王雪峰,卻不贊同這種說法。
目前擔任「大革會」財務執行委員的王雪峰,父親王昆和是「民進黨」籍市議員,也是「大革會」中唯一具有「政治背景」的成員。她強調,「學生比較單純,不易受利益蠱惑。」因此,即使「大革會」裡將來有人走進政壇,應是「自然」的銜接,而非「刻意」的安排。
秀氣、靈巧的王雪峰指出,整個社會環境愈趨活潑,學生運動的發展性也愈強。「我個人對學生運動的期望很高,但這和有沒有「政治野心」無關。」
隨著解嚴之後,校園內勢必會出現更多不同的聲音與風貌。自立晚報總編輯陳國祥,以一個嗅覺敏銳的新聞工作者分析,學生運動將會變成一股「不可抗拒」的趨勢,並與社會上其他的聲音互相激盪,成為推動社會前進的力量之一。
立委趙少康則舉出歐、美等國為例:在民主開放的國家,學生運動是司空見慣的事。他呼籲:「大家應以平常心來看,不要把它政治化、複雜化。」
趙少康並強調,歐、美的學生運動經過時間的蛻變之後,已逐漸邁向成熟、溫和、理性,「我們的大學生也應該有這樣的認知。」他說。
大學是社會良心
大學時代曾經是學生運動突出人物的淡江大學歷史系講師王樾,則以「過來人」的身份表示,大學畢竟不是一個政治團體,而是一群知識人組成的文化團體。大學生應該具備知識人特有的性格和做事的方法,經由思考、反省,發展出自己的運動模式。他期許這些學生:「在論事的態度上,反省自己要多於苛責別人。」
王樾並不否認,基於過去的經驗,大家對於學生運動一直存有偏見,認為學生運動就是毒蛇、猛獸,不安好心,搞顛覆活動。「這種論調,很容易把人逼上絕路。」他客觀地分析。
「大革會」的成員,承認他們幾乎都有過被情治單位約談的不愉快經驗。而動輒被冠上「校園內少數偏激份子」的稱呼,使得每一個人身上都背負著沈重的壓力。羅正方激動地說:「我已經拒絕任何溝通,心都挖出來了,他們還是懷疑你說的到底是不是真話?」這個被成大學生活動中心總幹事俞德風視為「第一才子」的學生運動領袖,已感身心俱疲。
立法委員林時機相信,學生運動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至少在法律上,已經承認大學生具有完全的行為能力。」「我們不能一面責怪大學生不關心社會,一面又阻止他們發表意見。」他誠摯地說。
律師出身的林時機,在今年三月接受台大學生請願的事件中,發現整個過程中,學生們表達問題的深度和對政治的素養,超過他的預期。
「大學是社會反省的聲音之一」,羅正方不否認,「修改大學法」只是冰山的一角,經過整合後的「大革會」,將來還要走出更大的空間,去關心社會上更多的問題。
然而,「大革會」共同的疑問是:今後整個社會給予學生運動的評價,究竟是肯定還是否定?是重視還是仇視?是掌聲還是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