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大選甫落幕,和江澤民多次晤談的沈君山,成為大陸媒體爭相採訪的對象。「他們以為陳水扁當選純粹是黑金的問題,人民還是希望統一的,」沈君山說。他提醒大陸方面,儘管朱鎔基明確表達大陸的立場,陳水扁得票依然衝到四○%,「你不能說台灣民眾無知到這個地步,不瞭解陳水扁是大陸不容易接受的人。台灣人民想當家作主,他們現在是在安定、安全和當家作主三者間選擇,中共一定要瞭解這點。」
對選後的兩岸局勢,沈君山的看法是「長線樂觀、短線緊張,目前重要的是防止緊張發展成為危險,」他認為陳水扁當選後的兩岸關係,不見得那麼悲觀。「他五十歲還不到,跟一個八十歲的總統(李登輝)是不一樣的。八十歲總統的路線是不會更改的,他要的是歷史定位,不管客觀形勢如何。如果陳水扁想做八年總統,而他又不把兩岸關係處理好,四年後就會被打垮,所以他一定要有宏觀、有彈性,」沈君山指出。
沈君山冀望陳水扁成為台灣的尼克森。尼克森靠反共起家,後來卻敲開大陸鐵幕,促成中美關係正常化。他也期許李遠哲成為台灣的Linus Pauling,先摘下諾貝爾化學獎,再拿諾貝爾和平獎。「兩岸關係不只是台灣問題,而且是世界問題。如果能使兩岸和解的話,拿諾貝爾和平獎絕對沒問題,」沈君山說。
但沈君山指出,「今天陳水扁面臨的處境,比李登輝當年要困難太多,」李登輝和江澤民差不多同時上台,兩人剛開始都權力不穩,所以中共對李登輝抱持相當的耐心和善意。「現在剛好相反,他們對陳水扁早就定了性,沒多少耐心,這是很麻煩的事,」沈君山說。
從國際局勢來看,李登輝就任時,蘇聯和東歐共黨政權的解體,帶給中共相大的衝擊,對台灣問題無暇他顧。隨著中共崛起於世界舞台,「現在中共面臨最大的對外問題,是中美關係的問題,而台灣問題又是中美關係『喉嚨裡的一根刺』,陳水扁這個總統非常不好做,」沈君山說。
沈君山坦率指出,尼克森和毛澤東打交道時,已經非常有國際政治經驗,這是陳水扁所不及。尼克森的特使——季辛吉的老謀深算,亦為李遠哲所不及。而美國當時的強勢地位,更是台灣難望項背。
再從對岸領導人來看,「毛澤東是非常有perspective(前瞻性)的,他自己就說喜歡和右派打交道,不喜歡和左派打交道。當時毛澤東控制一切,四人幫不願意對美國讓步,但毛決定以後,他們敢吭聲嗎?現在江澤民後面有軍隊,換成他這樣做,解放軍會同意嗎?大陸軍方的強硬派非常不安,他們的權力一路下滑,恨不得跟台灣打一仗,攘外來安內,提升自己的地位,」沈君山分析。
兩岸關係好比兩性關係
沈君山認為大陸對台灣問題,「看的是趨勢,不是現狀,」他用股票做比喻,股價指數同樣是九千點,如果是從六千點漲到九千點,股民叫好;如果從一萬兩千點掉到九千點,股民就要開罵了。
同樣的道理,「如果今天兩個中國,明天一個中國,大陸絕對可以接受。但如果今天兩個中國,明天一個獨立的台灣,後天台灣跟美日聯盟對付大陸,成為圍堵中國不沈的航空母艦,這是中共最不能容忍,台灣也要付出最大代價的,」沈君山說 。
「在中共看來,在李登輝主政下,一切都是在往獨立走,而且台灣獨立本身沒條件,所以必然要跟美日結合起來,這是他們最大的惡夢。所以兩國論的問題,不在於兩國論本身,而是一種趨勢,大陸認為『走勢看壞』,」他說。
和大陸高層廣泛接觸,沈君山的看法是「大陸現在愈來愈多元化,對台灣問題有不同的看法。就像大陸打飛彈是在幫李登輝助選,兩國論也是在幫大陸的強硬派助選。李登輝講的都是事實,但兩岸關係就像兩性關係,把話講白了是最愚蠢的。」
早在李侃如(美國國安會官員)倡議兩岸簽訂「中程協議」之前,沈君山聯合合馬英九等人便在國統會提出「中華兩岸聯合會」的類似構想,處理過渡性、階段性的的兩岸政治關係。它的基本精神是「一而不統」(一個中國而不統),把一個中國的完全實現,推到遙遠的未來,而把現狀當成「初階段的一個中國」。這個構想得到江澤民的肯定,汪道涵也有所呼應,提出「一個中國是未來式」的講法。但總統府最後否定這個構想,令沈君山感到扼腕。
新中國人Vs.新台灣人
沈君山認為,「de facto(實質的)芬蘭化模式」,是未來兩岸較理想可行的模式。也就是在「一而不統」的象徵下(例如設中華兩岸聯合會),雙方維持現有體制不變,在外交方面則步調一致,透過各種條約或協議,保證台灣不與大陸為敵,不搞聯日抗中、聯美抗中,使兩岸走向「對內競爭,對外合作」的關係。
中共趕在台灣選舉前發表的白皮書,在國際間引起緊張,所謂「統一時間表」更是呼之欲出。但沈君山提醒,鄧小平也講過,要在二十世紀九○年代解決台灣問題,「時間表他們一直在講,不是今天才開始講。中共注重的,與其說是時間,不如說是趨勢,」他再次強調。
無論如何,放眼兩岸關係的長線發展,沈君山仍然無比樂觀。他認為兩岸關係落到這般田地,是老台灣人和老中國人,台灣民族主義和中國民族主義相對抗的結果。然而不但有所謂新台灣人,大陸也開始出現新中國人,他們是文革結束後,受過完整教育和西方現代化洗禮的一代。沈君山觀察指出,新台灣人和新中國人有許多共同點,他們都比較務實,都傾向國際主義和科技主義,而「科技把許多boundary(疆界)都打破了」。兩岸終將在這些新人類手中找到交集。
沈君山把權力分成兩種:政治、軍事有組織的,這叫硬權力;文化、宗教、經濟的,叫做軟權力。「中共向來都是硬權力,從共產黨起家,就把組織的力量弄到極頂,這也包括主權的強硬態度。兩岸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中共不肯放鬆硬權力,」但沈君山認為,未來是科技決定論的世紀,科技終將使軟權力凌駕硬權力。「兩岸沒有宗教的矛盾,沒有文化的矛盾,反而有經濟的互補,軟權力自然會把兩邊融合在一起,」沈君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