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有個機會請到長年在台灣服務的美籍醫師羅慧夫(Dr. S. Noordhff)到醫院來演講,他以自己是醫師也曾是病人的雙重身分和經驗,道出了「關懷與希望」在醫病關係之間的必要性。他的一番話在醫院內引起共鳴,我們的交集點是:我們都從工作中獲得最大的樂趣,從病人的康復中獲得最高的滿足。
羅醫師說他每早起身,都慶幸能繼續做他喜愛的工作,對他而言,照顧病人是他的「privileg)。我一向很喜歡這個字,但是一直沒找到很恰當的中文翻譯。因知道羅醫師說得一口道地的閩南語,就趁這個機會,間他怎麼翻譯這個字?他想了一下,馬上回答:「福氣!」
我同意這是一個相當貼切的說法。
一個多月前,我參加一場研習會,和四、五十位醫院主管討論醫療品質保證的實務。品質意識是尊重生命的開始,它帶動的良性循環,不但可防範醫病關係陷於緊張,又可杜絕醫療資源的浪費。事實上,品質是達到健保最終目標--維護全民健康--的最佳途徑。
然而,醫院領導人的反應是:不良的保險制度帶來的財務壓力,幾乎耗盡所有精力,逼得他們只能應付眼前的問題,無暇做更深層的思考。有一位院長很誠摯地表示,他在學生時代曾經滿懷憧憬,但是自從他開始行醫、做了主管後,已經不再有夢了。大多數的學員也無奈地表示,如今在全民健保的驅使下,各醫院忙著增加門診量,努力提升經營績效,在他們的觀念中,醫療品質是增加成本的奢侈品,以目前的預算,根本無法顧及品質。
令人心寒的是,台灣數十年來的健康保險制度已嚴重扭曲醫院的經營觀念,醫療界早已迷失目標而不自覺!
自美回台後,我經常以過來人的身分主動和醫學生、住院醫師漫談醫師生涯,分享學習和工作的經驗,希望能幫助他們早一天找到生命的意義,讓社會多一些稱職而快樂的醫師。我常提醒年輕的醫師,應該慶幸自己生而逢時,現代醫學真是充滿無限的潛能,有太多的高科技、無數的有效藥物來協助他們做正確的診斷和有效的治療。但我也一再強調,要發揮醫療的最高效能有兩個基本動作是永遠不能省略的,否則不但不能執行優良的醫療,還可能對病人造成傷害。
這兩個動作是:取得詳細的病歷及完整的身體檢查。
尤其在醫師的成長過程中,只有從病人身上一次次地累積經驗,才能徹底瞭解病人。就如戲劇家每一次表演同一齣戲時,都必須以全新的心情重新詮釋它,才能使觀眾百看不厭;對於自己,也不會變成重複、無聊的工作。一位音樂演奏家,一生中可能會一再重複演奏同一曲音樂,為了避免機械化,每次演奏時,必須注入新的瞭解和感情,才能使同一樂曲再次有生命而令人感動。藝術造詣就在這種日新又新的淬礪中,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相對的,經過類似的磨練後,醫師觀察的敏銳度、思考的深度、判斷的正確度也會逐漸提升,最終才成為少有失誤、又能即時補救失誤的成熟醫師。
但是,這些醫學生或住院醫師常常帶著一副為難的表情說:「黃教授,您的理想太高了,我們的老師都沒有時間這麼做!」每當聽到這樣的回答時,我都不禁為台灣的醫師感到悲哀,也為台灣的病人感到不平!如今,台灣的醫療環境已不允許醫師好好看診,久而久之,醫師也認為一、兩分鐘看一位病人也沒什麼奇怪了。
儘管過去幾年,醫學教育界已有相當程度的覺醒,正努力改變傳統填鴨式資訊轉授的教學方法。這樣的改革,希望能啟發醫學生主動蒐集教科書以外的資訊,從而培養獨立思考、分析、判斷、取捨、解決問題的能力。然而醫學教育首重將課堂所學落實在臨床工作上,醫學生不能止於紙上談兵,而應進入戰場。在教學醫院中的實地學習,才是醫學教育的核心,他們必須從第一線照顧病人的經驗中學習。所以健全的住院醫師制度要包括醫學生、實習醫師、住院醫師及主治醫師。由這個團隊依不同的年資、層層指導、監督,一同照顧病人。
但是在任何一個教學醫院中,不論是醫學生、實習醫師或住院醫師都有犯錯的可能,因此主治醫師必須積極且認真扮演保護病人的角色,對病人完全負責。受訓者固然要學習獨立解決問題,但是在做處置前,必須取得主治醫師的同意,在這樣的討論中,主治醫師就可以病人為教材,幫助年輕的一代,使他們的思考更周延縝密,判斷更正確,決策更合理。如此的經驗累積後,醫師會更臻完善而成熟。
以此檢視台灣的教學醫院,大多數都沒有健全的住院醫師制度,近年來,又因各醫療院所普遍實行醫師薪資績效制度,醫師在利的引誘和量的壓力下,早已疏忽了指導和監督實習醫師與住院醫師的責任(台灣醫學生不直接照顧病人),不但影響教學品質,更嚴重扭曲照護品質。台灣主治醫師普遍一、兩分鐘的看診行為,成為年輕醫師模仿的標準典範。輕率的判斷和處置,也造成檢驗和手術的浮濫。二十世紀的醫療發展神速,醫療層次更趨高深精緻,台灣的醫療反而更趨簡速粗糙。
因此台灣醫師的品質不但改善不易,反而面臨了惡化的危機。全民健保因制度設計錯誤,雪上加霜,給付不敷成本,成為醫療界不可能顧及品質的藉口。為了表現醫院的營運績效,更汲汲為口利」而奔命,許多醫師已失去了求知、服務的熱情和行醫的使命感。在勞基法施行之際,一向自許為台灣社會精英的醫師,竟然淪落到要藉著勞基法來保障自己的權益。台灣的醫師不但已無專業尊嚴可言,似乎也已失去了知識分子應有的自主人格;醫療價值觀的錯置,不但腐化了台灣醫師的心靈,也封閉了年輕醫師築夢的空間。美國著名的醫學教育家尤金斯德(Dr. E. stead)說:「制度中缺乏獎勵,好的行為就會終止。」長此以往,台灣將來會有好的醫師
嗎?醫師還會認為照顧病人是自己的福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