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滬杭甬高速公路下來,轉進錢塘江畔的杭州經濟技術開發區。大門還沒到,道路旁一張方大的標語看版,斗大的字寫著:「人民給我一方土,我還人民一座城。」彷彿搶著告訴來客,看版前方預定地滿載著新希望。
類似的標語肴版,高架在長江三角洲各個國級、省級、縣級與自費的經濟開發區附近,宣告著即將發生的希望工程。
專家預測,長江流域將成為世界第一大內河產業帶,長江下游三角洲則是中國大陸經濟發展水準最高的區塊。無論是十年前從農業走向工業,或是今日準備進入國際市場,一五%到二0%的經濟成長速度與過程,都教人無法漠視。
農民的花園洋房
「反過密化」,是長江三角洲人民收入停滯不前,又開始增長的成功關鍵。八0年經濟改革,工業走入農業,使得高密度商品化的小農經濟大為調整,農村剩餘勞動力順利轉入工業。最能代表這段成長歷程的「蘇南模式」,則改寫農村定義,為今日的希望工程奠下基礎。
被外國人譽為「中國通」的社會學家費孝通,實地觀察了蘇州、無錫、常州等區域農村社會經濟發展模式後,於一九八三年提出蘇南模式。
這套模式的基本特點有三:以鄉鎮企業為主體;發展為小城鎮,做為城鄉經濟、技術與文化中心;工業發展的同時,農業與農工副業也一併協調發展。不只是江蘇,現在走趟南邊的浙江杭嘉湖平原與東角的上海近郊,也能瞧出相似的特徵。
塘橋鎮是費孝通的研究中常提起的衛星小城鎮之一,農業表現優秀,照樣工業化起來。這處稻麥產量豐盛的農村,去年稻米稻麥單產量均獲全市(張家港市)第一。一九九六年,兩萬八千鎮民的工業產值為三十億四千五百萬人民幣,在全市八十二萬人口中高居第二名。六十家錯落在稻麥田間的鎮村企業,將塘橋鎮從「農村」營造成「農民城」。
鄉鎮企業撐起半漫天的蕭山市,有座知名農場,「農民」住在獨棟花園洋房,農場不見牛羊成享,也沒有稻米飄香。這座迷你小鎮不是一般的農場,而是擁有五家中外合資企業的紅山農場。農場內,建築業、農場、商場、旅館、飯店、學校、幼兒園、托兒所、職工醫院、郵電與金融機構等應有盡有,農民職員過著自給自足的現代生活。
浙江省資深記者陳默(化名)提起蕭山,精神就來。他說,昔日與錢塘江搏鬥的蕭山「弄潮兒」,出外打拚多奇蹟,最經典的故事是白手起家的魯冠球--汽車製造廠萬象集團的負責人。
崑山陽澄湖出產大閘蟹,雖然沒有傳出現代傳奇,崑山市長鄭慧珍卻喜歡拿大閘蟹作比喻,希望工商科技界優秀分子往崑山來。
崑山市是歷史悠久的魚米之鄉,農民平日搖船代步,悠然穿梭於水網中,訪客、辦事、趕水上市集。人車不多的新闢道路,農忙時隨處可見農民曬稻。搖船到周莊,則能領悟水的魅力。散布在水網間的崑山工業區,以及為外資企業工廠配套的鄉鎮企業,前年還將這座江南小鎮擠進中國綜合實力百強縣評比的前十名。
以前崑山市是米倉,現在工業發展起來,等於多了蘇州「半個飯碗」,崑山市女市長打趣說。
滾動的城市
十年來,河網密布的水鄉,新型小城鎮誕生,成就蘇南模式。最鮮明的觀察指標是,工業總產值占工農總產值的百分之七十,農村有三分之一的勞動人口轉入工業部門,以及兩萬兩千多家鄉鎮企業依附著城市工業的營運維生。
這是一種「滾動式」發展。鄉鎮企業將工業推入農業,農村的勞力、資金及資源順勢轉入工業,發展所需的基礎建設再將鄉村城市化,再造或打造成小城鎮。浙江遠東工業城台灣商人蔡裕成解釋:「滾動式發展就是開發到哪裡,基礎建設到哪裡。」
城市化一直是中國談現代化的重要課題。上海市政府發展研究中心主任王戰舉了一個奇怪的小故事「昂貴的米缸」,加以說明。大陸農村新婚夫婦因為缺電,所以將嫁妝洗衣機當做米缸用。換句話說,大陸九億農民的家電普及率不及三0%,並不是買不起,而是農村急待城市化。
為了抓住發展時機,加快城市化腳步,眾多的蘇南城鎮各自引進五花八門的行業,各顯身手,歡迎中資外資企業進駐。崑山市的策略,第一是自我先定位,不走「小而全」的經濟路子,瞄準「大而精」的成長規模。
八五年一筆日本外資進入,崑山市等不及中央規畫,就將自己定位為大企業腹地,搶先為上海市支柱型產業作配套--汽車零件配套、精密機械與電腦。由於崑山的積極配合,台灣去的六丰機械與捷安特從眾多的選擇中,相中了崑山。
為了幫中小型廠商找個安身處,蔡裕成左挑右選,最後將彩妝城門造型的玩具工業城,選在浙江省餘姚市定樁。餘姚的魅力,除了七千年「河姆渡文化」的歷史以外,更實在的是它的配套產業 中國大陸最大的模具城。
餘姚市長勵奎銘以「姊妹城」來形容中國模具城、中國塑料城、遠東玩具城三座城,它們是原料、製造、服務生產三合一的產業鍊。
古老城鎮與新興工業城共生,最鮮活的例子莫過於「一體兩翼」鷹式發展的蘇州市。
登上寒山寺寶塔,兩千五百年歷史古城的景致盡在眼前,粉牆黛瓦、馬頭牆古厝與綠林庭園,在水道、小巷宛轉迂迴,錯落有致。古城千百年的寧靜,因著建築高度管制,幾盡保留。眺過古城寧靜西望,獅子山前,匍匐一片矗高新廈與建築工事,是蘇州新城與蘇州高新技術開發區;轉身瞧東方,城東金雞湖畔,新加坡與中國大陸政府共同出資催生的蘇州工業園區,規矩地逐步啟動。
其中,蘇州工業園區七十平方公里的開發區,周圍五個鄉還劃為園區配套發展區,面積足足有開發區的二倍大。
兩座重量級工業區擠在一個蘇州城,總會引人好奇;會不會彼此抵銷吸引外資的努力?雙方領導人都和氣地回答,先吸引外資到蘇州再說。
龍兄虎弟,各顯身手
儘管蘇州市區內的「一城二虎」和平相處,蘇州市長章新勝仍不諱言,市區外共飲長江水的兄弟縣下,大家條件相同,競爭頗為激烈。尤其是長江三角洲的開放城市,各個都想衝上來。
翻開長江三角洲開放城市的每一份招商簡介,除了精美的中英對照圖文解說,城市位置圖旁總會接張放大的世界貿易位置圖。條條輻射出去的貿易往來線,在在強調了它的國際貿易分量,以及發展外貿的企圖心。
一場場經貿洽談會與招商活動上,縣市長、書記的專業架式與說服力,總教會場聽眾誤以為是「董事長書記」或「總裁縣市長」在演講。
地方領導人說起的數字故事,像是順口溜兒,全都精準流暢。談起作戰兵法,口吻堅定,像極了企業領導人在談論自己的事業藍圖與野心。就連宴賓的餐會上,第一道迎賓餐前菜也排成龍翔展翼圖。
紹興市又名「沒有圍牆的博物館」,也是輕紡城。市長紀根立歡喜地告訴來客,日本福井(化纖產地)工業團體打算來紹興經濟開發區。
曾任國家旅遊局副局長九年的蘇州市長章新勝,外語能力強,涉外經驗豐富,與新加坡政府關係良好,組團對外招商的溝通能力也相當強。
「人情味」是崑山市推展經貿的有利因子。市區大企業最能體會這份人情味,遇到問題,電話直撥,專人服務;重大難題則由市長親自出馬,帶著相關部門主管到廠協調解決。
崑山市的台商李文仁對這份人情味感受深刻。他負責的鋁合金輪圈廠,從接觸、找地、建廠到量產,前後不到一年。
嘉興市自許為上海「龍頸」,崑山、寧波、蘇州等地,也做出相同表態,爭先一步接受上海浦東新區開發的輻射。
蘇州新區管理委員會副書記王福康說得好,隨浦東起步搞好建設,積極靠攏,可以「少走彎路」。
中國唯一擁有內河港型保稅區的張家港市,今年初再次引領風騷。擅長為企業打造優惠投資環境的靈魂人物老書記秦振華,抓住發展機會飛騰起來,同時冷靜地抓住精神文明,採取與新加坡相仿的道德懲罰手段,打造文明新環境。國務院推崇為「張家港精神」,不但發文通知全國各縣市,並製播電視特別報導,廣為播送。這比躍居中國百強縣市第二位更引人注目。
鎮企不分的喜與憂
「鎮企不分」、「以政領經」的經濟發展特色,在經濟發展過程中確實能發揮效率,但是作用的向量,會因「人」而生異。
初到張家港港區長江西路,街弄裹,紅頂、粉牆樓房,公園化格局;大路上,食衣住行育樂等工商業服務齊備,裡裡外外貌似新市鎮。不過,它的名字叫長江潤發集團。集團公司下屬十八家企業,包括酒店、建築、電梯、機械、造船、棉紡、自動扶梯、電子元件、水電、花飾、水泥等,應有盡有。集團董事長、總經理與黨委書記,全由同一人兼任。
然而,長江集團發達的模式套用在不同地區,結果未必相同。江蘇一位官員坦言,往內地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走走,才能多面瞭解鄉鎮企業、填企不分的美與醜。
專研中國區域經濟發展的中華經濟研究院研究員陳麗瑛認為,鎮企不分的政經模式,發展結果是負面大於正面。她說,鎮企不分猶如刀的兩面,在經濟起步階段是打通行政關節的快手,長期看來,卻是經濟成長的創子手。
例如地方上繳中央的稅賦必須討價還價;地方自籌的基礎建設資金來源須由各個企業攤派。此外,職員的社會福利制度也使得企業包袱更形沈重,尤其是轉型中的企業。
如此一來,企業不能遵循盈虧自負的遊戲規則,對長江三角洲鄉鎮企業及城市工業發展的負面影響,不可忽視。
上海一位資深記者長期觀察後,從關鍵人物來解析。無論是小到鄉鎮企業、大到省縣市政府,書記兼董事長,做不好的,層級較低、沒能力的,只想開大轎車、抽紅。做好的,將企業與政務當做自己的事業經營,人民、政府與企業利益均霑,肯放手用人,因為好位置得來不易,須過關斬將,經得起全國評比排名,所以會格外珍惜。
儘管地方官員的經濟觀念國際化神速,讓部分外商豎起大拇指,卻無助於減輕傷心事。上海世貿展覽中心總經理陳敏全表示,摸不透作戰技術的外商經理人,常在大陸貿易環境裡打得頭破血流。接觸不少台商的工業城負責人蔡裕成則反應,內銷戰也好不到哪裡去,到內陸搶灘的外商,多少會舉步維艱。
一位台資企業的高級主管輕鬆地敘述四年的大陸經商經驗;政府是莊家,商人是賭客,不論外商孤立或融入這個大環境,莊家永遠是贏家。
外商從個人生意角度來看「莊家」,學者則從整個經營環境找病灶。
蛋糕做不大?
費孝通在九0年到江浙地區考察基層時,有了新發現;競爭激烈,使得長江三角洲工業產品結構日漸趨同。從好的一面來講,這意味著工業基礎愈來愈堅強,但相對說來,大家的市場也就愈切愈小。
投資環境是另一個問題。如果說引進外資是做蛋糕,那麼條條塊塊的行政與金融制度就是在切蛋糕。
上海復旦大學經濟研究中心主任陸德明表示,主辦銀行制走跨區投資建設的障礙,缺乏橫向聯繫的行政壁壘,不利於長江三角洲和上海接軌。從東南亞國家經濟發展的研究中,他隱約意識到,切蛋糕式的投資環境,會過度激化地方競爭;引進外資、洽商合作則會削弱談判籌碼;長期下來,有可能抵銷整體產業升級的力量。
長江三角洲跨縣市組織,十五縣市聯繫會報近年開始體悟,這場內部的競爭必須站在合作的基礎上,否則,滬津、滬甫、滬杭高速公路建設不知會何時了。
會議桌上,談基礎建設容易,說產業分工不難,問題是:誰先來打破本位主義?
今年四月底,聯繫會報在揚州召開,討論議題是產業分工、協作開發產品、金融工商及旅遊運輸等服務合作。上海社會科學院城市規劃院副院長姚錫棠提出「共同市場」觀點。他以世界石油組織、歐洲共同體為例,建議參考總量管制的統一化發展模式,以避免重複建設、過度競爭。
歐洲共同體預計用半個世紀來統一貨幣,姚錫棠估計,同文同種、同國同區域的長江三角洲,花三十個年頭應足矣。
長江三角洲跨世紀大夢,是否能在三十年內調整出最適產業結構,爆發最大能量?沒人知道答案,但是在此之前,推動長江三角洲邁向工業化的蘇南模式,有必要先調適出新的競合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