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泰斗卓別林一九一七年的作品「移民」當中,有這樣一幕;是許多乘客在一艘船上暈得七葷八素,當鏡頭切到卓別林時,只見他彎腰趴在顛簸的船邊,當觀眾以為他也在為暈船嘔吐所苦時,只見他突然轉過身來,粉白的臉、短短的鬍鬢,一臉滿意地展示著手裡抓到的大魚。這種苦中作樂、突兀而荒謬的舉動,一直是卓別林電影系列中最鮮明的標記。
八十年過去了,當現在電影充滿胡亂搞笑、影評人感嘆再也找不出卓別林式的上乘喜劇時,沒想到一幕幕簡直是卓別林喜劇翻版的真實人生,竟然就在賀伯颱風侵襲台灣時「活脫脫」地上演。
閒著也是閒著
卓別林演戲,還只不過是在船上,一邊暈船一邊捕魚,可是對於奉行「摸蛤仔兼洗褲」生活哲學的台灣人來說,當颱風來襲,大雨漫過河岸、淹上馬路時,正是盛行養殖業的西部,不畏風雨、當街「撒網捕魚」的大好時機。
河水湍急沖激得橋墩搖搖可岌、橋面龜裂,抑或是大浪拍岸情勢危急,勇敢的台灣人對難得一見的奇景,更是不可不看。最令人拍案驚奇的是,即使大水沖倒了龍王廟、社子地區全面停電,信仰虔誠的台灣人仍是拎著手電筒、腳下踩著水、穩穩地踏著八家將的步伐,如期地辦起廟會謝神。
也許是由於颱風之於台灣人而言,幾乎是自出生就有的共同記憶,所以長久下來,也就發展出一套面對颱風的「大和解」之道。重點是,只要災害不及人身,在面臨災難損失時,一些卓別林式的「無厘頭」舉動就出來了。
家住在二樓的余清雲,颱風夜興高采烈地和家人大唱卡拉OK,沒想到隔日醒來往窗外一看,發現路上的水竟然已經淹沒了一整排停在路邊的汽車車頂。當時她覺得實在是太不可思議,可是又忍不住覺得好玩,不但四處打電話告訴親朋好友,還和家人拿著V8記錄這「難得」的景象。
余清雲雖然有兩輛車「泡」在地下士室裡,可是想想八樓鄰居新買的賓士420、十二樓住戶的賓士和BMW,都和自己的車泡在一起「受苦受難」,頓時心裡一陣舒坦,「好歹自己不是最慘的。」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
開了十幾年書店的陳姓老闆,在風災過後談起颱風淹水造成的慘重損失,揮著手、一臉的不耐煩「麥講、麥講」,他想都不敢想到底損失了多少,連辦公室內泡過水的抽屜過了十幾天都還鎖著沒開過。可是一拿出淹水期間,他「四處」拍得的照片,原本沒好氣的語調又忍不住興奮起來。
「這輛車還不是最「古錐」的,有一輛賓士泡起來才好玩呢!」陳老闆指著照片上自己的泡水車說著說著,緊繃的臉上竟然還露出笑容。淹水期間,他總共照了三、四捲底片,有泡在水裡拋錨的消防車、來救援的裝甲車,還有出版社跑來幫忙打掃書店的幾個朋友,個個擺出「V」字型勝利手勢、笑容滿面地站在堆著足足有半個人高的泡水書旁邊。
陳老闆不僅拍自家淹水的照片,還「撈過界」去拍鄰居店面淹水的情況,他理所當然地認為:「反正大家都停電淹水,閒著也沒事。」
無奈的幽默
人類學家胡台麗,在長期的田野調查中,對台灣人適應力之強感到訝異,有許多社會學者都以移民性格來解釋這個特點。但是如果以心理學的觀點來看,台灣人的「樂天知命」,其實是一種「防衛機轉」的展現。
心理學家講的「防衛機轉」,指的是當人遇到生活上的重大轉折或變故時,為了自我保護,常會產生其他的情緒以避免重大衝擊,因此在這次風災中,一些看似「無厘頭」的反應就變得可以理解。一位受災戶在剖析自己心態時就坦言:「不管怎麼樣,還是要生活下去。如果不先苦中作樂一番,到後來更不可能有力氣去面對善後的問題。」
同樣的心情,也反映在許多受災戶的身上,余清雲形容自己的心情轉折,是從一開始的好玩,到後來無奈、疲憊。而同樣遭到淹水之苦的鄭昭岳,雖然剛開始也是不以為意,但是後來卻有好一陣子不敢睡午覺,深怕一場午後大雷雨過後,醒來又是一片水鄉澤國。
賀伯颱風一過,旦夕間造就了一批愛車泡水,甚至全面車子「滅頂」的車主,在面對攝影機時,卻表現出意外的「豁達」,甚至還熱切地和鏡頭揮手打招呼。這和街頭上動輒看到一些車主,為了一點小擦撞而臉紅脖子粗,甚至大打出手的景象,實在「落差」太大。
台大心理系教授黃光國解釋,平常的車禍只是單一事件,很容易釐清責任歸屬,因此人們會要求對簡單的事必須做出公平明快的處置。但是遇到大規模的災難,由於已經大到超出一般民眾所能想像理解的範圍,又找不到一個可以確切歸咎的對象,同時由於受到波及的範圍廣大,在「有人比我更慘」的自我安慰下,也就比較容易「自認倒楣」、接受現實。
許多社會觀察家形容台灣人「見縫插針」的務實性格,也以台灣人在災難中所表現出來卓別林式的「幽默感」,來佐證台灣人民堅強的「韌性」。但是如果仔細探究,卓別林的喜劇之所以深刻動人的原因,其實不在於情節的巧妙或動作的精準,而是在他的喜劇背後,傳達出那種卑微小人物想要追求幸福,卻又因為汲汲不可得而產生無奈、荒謬的舉措。
同樣地,台灣人面對賀伯颱風所顯出的「無厘頭」背後,其實又何嘗不是帶著對現實環境的深切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