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族群問題對「新世代」的意義是什麼?新世代對族群意識所造成的社會不安,有什麼樣的反省?
王:對新世代來說,認同的錯亂已經不是問題,因為我們的生活與這塊土地已經發生了具體關連。不管我是台灣人或中國人,這塊土地上的事,都勢必與我有關。我們很清楚知道身在這裡,利益是什麼,我們的人際關係及文化認同都與這裡發生關連。
新世代非常希望讓陰影趕快過去,困擾儘速排開。障礙釐清之後,我們才有機會對話,來談台灣的民主是什麼、接下來台灣的社會內容該如何實踐、社會改造該如何進行……。
賴:對各黨派的新世代來說,族群都不構成重要的問題,族群問題是歷史傷痕,功過難定,對新世代來說是久遠的過去。
我觀察到的新世代是比較被動、頹廢的一群,而且政黨支持傾向也不明顯,缺乏自覺反省,很容易被各式各樣的聲音形塑。我希望新世代對族群有比較深入的思考,包括原本存在的歷史傷痕以及新生、虛構的族群問題,而不只是被動地去接受,加加減減聽來的論點,變成自己的想法。
彭:我認為年輕一代如果能夠對挑起族群問題的人,把不滿表達出來,也許有助於社會共同來面對這些問題,甚至提早它的結束時程。
在我們的社會原先真的沒有這些問題,不該被挑起時挑起,政治人物對這種社會不安現象需負很大的責任。
沈:族群是一種生活、語言、歷史的認同,如果台灣變成彼此不分的族群,一是不可能,再則對弱勢族群也不公平。新世代在成長過程中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感受到族群的差異,只是新世代並沒有將這些差異帶有敵意。
我們現在要檢討的是,族群敵意的被挑起,而不是說族群存在的本身。
放棄偏執與主觀
問:省籍、認同、統獨等的糾結,該如何釐清?
王:我們常把特定的族群對象,和我們對某些人的成見連結,直到今天地下電台裡還是認為民進黨的支持者就是嚼檳榔、穿拖鞋;新黨的支持者,就是穿西裝、打領帶,走的時候會把拉圾清乾淨。可怕是在這裡。
衝突和矛盾並不是大家想當然爾的消失,而是正和其他特定的符碼或文化印象連結,這才是我們將來真正要割除的敵人。
省籍、認同、統獨的情結,可能在操作上被分開,但是在國民心裡被相連結。如果有多一點像今天這樣的對話和討論,才有辦法發展出認識,認知到原來有人的認同與統獨意見和我原先想像不同,而不是只要外省人、三十歲以下、中產階級的條件,就一定是認同中國的人。這種社會基礎的開創才是重要的問題。
賴:要釐清這樣的問題,首先必須期望新世代能在這種自我生存與歷史空間上,有更充分的自我認知,理解生存環境的歷史血脈與過程,能客觀地自我認知,對如何共處才能有更深刻的思考。
當台灣在外交挫敗時,就提出所謂的「台灣族群」,這就是我所謂的虛構--覺得中國不行了,就要創立一個台灣共和國。這樣並不是其正去面對問題的所在。把這樣的結果灌輸給下一代,就會延續族群問題。
彭:我想社會上有一些人未必願意去釐清這種糾結,甚至他們可以藉由這些爭議的灰色地帶、混沌不明的狀態,找到他們的信徒與追隨者。所以,我認為「釐清」不是這麼容易及在短時間可以解決的。
要解決統獨省籍的糾葛,關鍵的力量仍然在我們的上一代人身上,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仍然是領航人,他們有帶頭與啟發的作用。
但是,不管在地下電台或在正式場合,政治人物都太主觀了,常把自己的看法、結論直接地講出來。目前的年輕人,一方面是對問題不是很了解,二來對這個問題也沒有太多的興趣,聽到的訊息只是片面的,就把它吸收了。要解決這些問題,仍然需要台面上的人物放下他們非常偏執、主觀的意見,真正去聽不同的意見。
沈:族群和統獨在邏輯上其實是兩不相干的,但是在台灣的現實上,它卻被糾葛在一起。
民進黨在對付國民黨威權統治時,的確有隱性族群動員在其中。這樣的動員方式,是個凝聚弱勢者力量的辦法。現在民進黨對族群與統獨問題有比較深刻的反省,我們認為統獨問題應該是在現實上對台灣前途做理性思考,這不應該跟一些歷史情感、族群動員模式結合在一起。
對於利用族群來做動員,大家都知道是不對的,可是族群動員並不一定是像民進黨的政治人物那麼誠實,直接喊「台灣人投台灣人」,其實那是最無效的;真正可怕的是,喊出某一群人特定情感的口號,例如說「保衛中華民國」。因為對「中華民國」這四個字,不同族群有不同情感。
新台灣人精神
問:有沒有「新台灣人」?「新台灣人」需要什麼樣的新精神?
王:當我看到「新台灣人」這些字時,會有焦慮,怕又是一次新的認同召喚。我們似乎都忘記了--不管是新、舊台灣人,其實台灣人從來就不一樣,舊台灣人裡也有好多種台灣的人。我最擔心的是「新台灣人」又同質化了,並不是真的凝聚新的共識。
就像民進黨內新世代現在所發出的聲音,開宗明義就說台獨不是神聖的,因為我們希望去挑戰,告訴老一輩:在我們的價值觀中,這些已經轉變了,不管你喜不喜歡,它將會在我們身上以這種方式呈現。我覺得新台灣人的精神就在我們身上,我們怎麼做就會變成新台灣人的精神。
賴:新台灣人要面對的是,已經存在的歷史與空間問題,同時如何去回應那似乎並不那麼理性的對岸領土及人,怎樣面對大陸、面對世界、經營台灣、將台灣所能發揮的自保力與影響力發揮到最大,這就是我所觀察到的新台灣人精神,都是比較偏重精神層面。
彭:不管是要創造新台灣人的概念,或是結合四大族群、創造一個新的大族群,我覺得不論精神或實質上都是不可能的。
要發展「新台灣人」,不論在精神上或實際政策上,不應該只是「不再以外省人為統治中心」,而轉換成「以占百分之七十人口的福佬人或客家人為中心」的概念,如此對其他百分之三十的人口而言,也只是塑造一個新的統治者而已。
我並不認為需要發揚「新台灣人」的精神,或讓新的族群出現,也不認為新台灣人能產生新精神。
沈:從最早彭明敏教授「自救宣言」中的四大族群,到現在的「新台灣人」,其實都是在做一種召喚。而為什麼到現在才引起討論?是因為,台灣在今年總統大選時共同經歷了台海危機,這個時點使得台灣內部的許多差異性被降低,大家關心的只有台灣安全。
但我憂慮,這樣的外部危機掩飾了內部差異,在我們創造「新台灣人」論述時,仍然沒有好好對待像蘭嶼的「達悟人」,仍然把本島不要的核廢料傾倒到蘭嶼,如此蘭嶼人幹麼要認同一群壓迫別人的新台灣人?
要談四大族群的命運與共時,最重要的是,先要尊重這個社會的弱勢者;如果我們的社會有人連飯都吃不飽,他幹麼要認同新台灣人?
我認為如果有新台灣人的話,應該是多元而尊重的。
學會尊重,組合思考
問:要如何面對或教育下一代的認同問題?
王:認同是發生的,不是我教你認同。認同是透過學習的過程而發展出來,譬如讓下一代知道台灣的物產有哪些、人文的不同有哪些、有哪些不同的價值觀。讓他們知道台灣本來就是個多族群國家,在教育中加進像這樣的觀念,是會發生新的認同,而這樣的認同是寬廣的,不是單一的。
把認同當成是重要的教育內容,就混亂了我們對中國應持的態度,否則就會面臨跑去中國誤認為是回到祖國的問題。
賴:在面對教育下一代的認同上,我認為要培養下一代的思考能力。我總覺得新世代的思考能力比較薄弱,提供他們豐富而公平的素材,讓他們去組合思考。知道有幾條鐵路是沒什麼意思,要讓他們面對客觀的實存問題,了解歷史、生存和對岸是不理性的對手。不管是統是獨,讓他主動學習、了解,他才會去思考所有的問題,也包括這裡所探討的認同問題。
彭:認同不應該是教育的標的。過去的教育過程,始終設定了太多要讓我們下一代學習到什麼、認同到什麼。這種教育體制下培養出來的人,無論在思考模式、邏輯觀念,統統都一樣。就這部分來講,我們應該給新一代一個新的機會,不要給他們太多在政治體制下現有的是非對錯觀念。
如果很忠實地去反映兩岸這種既有事實為基礎的關係,也許可以讓下一代很自由地去思考,到底他們對自己的未來要如何做選擇。
沈:我想我們不是教育他要認同什麼,而是教育他要尊重別人的認同,要尊重和你不同認同的人。
在語言的政策上,我們要著力的是:我們不一定要教育到每個人都會講對方的話,但是要儘量教育每一個人都聽得懂。會說和會聽在教育成本上差很多,在未來教育上,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對台灣未來族群問題會有很大的幫助。
(余文慧、葉陶聖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