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進黨總統初選列車走過了宜蘭，遙想二十年前，黨外元老郭雨新在作票疑案中「虎落平陽」；走過了中壢，十八年前，選民在此對國民黨舞弊發出怒吼；走過了台北市，十五年前，美麗島受刑人家屬周清玉代夫出征，眼淚淹沒了群眾……。
而今重回舊地，民進黨已是擁有五十二席立委、六席縣市長、全國三成五選票、並掌握首都執政權的最大在野黨；當年國民黨眼中的「彭匪」更躍為總統候選人，標誌著三十年來台灣政治的最大逆轉。
從「黨外」、「X進黨」到「民進黨」，由地方到中央，經過無數次選舉的撞擊，反對運動搖撼了統治者的銅牆鐵壁，改變了台灣，也改變了自我；如今踏著過去的累積，投入台灣史上層級最高的一場選戰，到了總驗收的時刻。
早年，國民黨為對外顯示民主形象、對內收攏民心，逐級開放選舉；雖是有限度的「鳥籠民主」，本土反對力量卻藉此突圍而出，在街頭抗爭之外找到另一空間。
回首來時路，民進黨挑戰了舊有的國家認同，改造政治體制，釋放社會力，並營造公平的選舉環境。這一切，將在總統大選中接受全面檢驗。
就像「國王的新衣」裡的小孩，民進黨藉歷次選舉大聲說出了國家定位的荒謬不合理，訴求層次也節節走高，由「住民自決」、「新國家、新憲法」、到正式將「台獨」列入黨綱。初時眾人驚嚇走避，接著好奇圍觀，直到現在，已聚集了相當數目的追隨者。
有「台獨理論大師」之稱的立委林濁水回顧，一九八三年選舉黨外提出「住民自決」時，民意支持度只有五%，一九九一年民進黨通過台獨黨綱時，民意支持度也只是個位數，隨後在修憲國代選舉中失利，他自己也落選。
「用個位數去挑戰百分之九十幾，是慘烈的犧牲打，也是反對運動者一定要面對的。」林濁水指出，如今已有過半民意支持「自決」，台獨支持率也達三０%以上，民進黨當年在嚴冬中埋下的種籽，逐漸抽芽發葉。
總統大選將是驗收成果的重要時刻。彭明敏高舉著「主權獨立」的旗幟在民進黨初選中所向披靡，他的競選幕僚表示，正式大選中，彭明敏將以明確的「台獨派」與李登輝的「模糊派」、第三勢力的「統一派」區隔。三月二十四日開票當天，儘管所有專家學者會從不同角度解讀結果，沒有人會否認這次選舉對國家認同有類似公民投票的意義。
四百年來第一票
而事實上，當明年三月台灣人民投下「四百年來第一票」時，民進黨推動多年的「總統直選」終於實現，台灣主權獨立的事實不言而喻，民進黨已是贏家。「從此以後，國際社會不可能坐視一個民主獨立的國家，被極權共產國家強力奪取。」民進黨外交部主任楊黃美幸信心滿滿地說。
除了推動台灣獨立的「建國運動」，民進黨拉出的另一條平行戰線是挑戰政治體制的「民主運動」。
言論自由、政黨競爭、議會定期改選等，在今天都如空氣、陽光和水般理所當然，但卻是無數反對人士在屢次選舉中攻堅的成果。
歷史學者李筱峰至今難忘，康寧祥在戒嚴時期選戰掀起的萬人空巷場面。舊報紙上寫著紅色的「康」充當海報，在情治人員的監視下，老康抓住這「民主假期」，用沙啞的嗓音猛批國民黨「戒嚴、一黨專政、黨庫通國庫」。
有次大雨傍陀，他扯下講台的棚子與觀眾一起淋雨，台下群眾邊聽邊流淚，一逕往台上丟錢。也正是那次政見會後，李筱峰主動到康寧祥服務處要求幫忙發傳單，與反對運動就此結緣。
時至今日，對民進黨人而言，總統直選既是「建國運動」的大躍進，也是「民主運動」開花結果。而彷彿是歷史的嘲弄，今年八、九月間，當許信良聲嘶力竭鼓吹「大膽西進」、爭取黨內總統提名時，法院為他三年前參加推動總統直選的「四一九抗議遊行」、涉嫌違反集遊法且屢傳不到，而要拘提他；似乎在提醒選民，民進黨人為推動政治民主化曾鑿下的痕跡。
「民進黨對台灣社會最大的改變是，社會力不再只依附在唯一的政治力下，讓各種聲音出現。」政大選舉研究中心主任黃德福指出。
漫漫反對路
選舉正是打開閘門、釋放社會力、吸引國內外視聽的時機。
今年八月的某晚，台南市海安路的夜市旁，彭明敏與許信良辯論結束後，等待開票的民眾仍流連不去。一位選民兩手揮舞、激動地議論選情，引來圍觀人群回應。地方有線電視台轉播現場，一位滿口銀牙、皮鞋踏成拖鞋的男子，對著鏡頭忿忿地說：「國民黨政府資源分配不公。」一陣烯哩嘩啦的數錢幣聲後，當晚投票結果揭曉，群眾才滿意或不滿意地散去。
這是典型的民進黨式的選舉廟會，施明德更形容這次三十萬人投票的二階段總統初選，「是台灣史上最大的一場社會運動」。
回顧政治解禁後，台灣社會力奔竄，逐漸擺脫威權文化，而環保、勞工、農民等社運團體，也多在解嚴後才興起，動力來自「反國民黨意識」，不少人才、資金與動員力也出自民進黨。
社運出身的民進黨秘書長邱義仁，對於民進黨的公職路線向有異議，如今卻坐在民進黨中央黨部，為輔選立委及總統而忙碌。他表示，「在台灣，政治運動是社會運動的火車頭，尤其選舉導致社會動員，產生批評聲音，撐出了社會自主空間」。邱義仁說，雖然他對民進黨不盡滿意，但民進黨對現有政治力具有制衡能力，「在現階段是正面的」。
透過選舉，民進黨推促改造了台灣的國家認同以及政治體制，解放了社會力；而選舉，更是為了營造更公平的選舉。
民進黨曾長期抗爭國民黨的「作票文化」。
一九七五年立委選舉，當時還在唸研究所的邱義仁為郭雨新助選。投票那天，他和助選伙伴吳乃仁分配在瑞芳的小投票所監票，畫「正」字統計投票人數，結果開出來的票數比進去投票的人還多三分之一。邱義仁當場抗議，被一個警員一拳打倒在地，旁觀的村人無一敢伸援手，最後還是吳乃仁拉了他一把。
那次選舉，郭雨新破紀錄拿了三萬張廢票而落選，後來他沿宜蘭市街步行謝票時，兩萬民眾尾隨遊街，高喊「郭雨新，當選！郭雨新，當選！」
三年前的立委選舉，花蓮縣國民黨候選人舞弊被揭發，民進黨候選人黃信介落選復當選；從郭雨新到黃信介，反對運動走了將近漫漫二十年。
近年，民進黨對賄選、媒體不公、行政不中立等選舉生態的批判，已成為社會共識；這次總統大選則進而以黨內提名民主為號召。
表演選舉給大家看
從早年的私下協調、大老協商、黨員初選、幹部評鑑，到今天揉合了黨員、幹部、公民投票，兼採巡迴辯論和電視辯論，民進黨一方面要克服人頭黨員、賄選、派系操控的陋習，再方面也藉此凸顯國民黨的「量身裁衣」、新黨的寡頭式提名辦法。
「民進黨辦選舉，就像跳芭蕾舞，是表演給大家看的。」民進黨副總統候選人謝長廷形容該黨舉辦二階段總統初選的示範意義。國民黨政策研究會副主任林鈕祥也說，未來無論是其他政黨辦黨內初選、或是政府辦公民初選，這次民進黨的經驗都值得參考。
選舉是把巨鎚，民進黨藉它改造了台灣社會，它也反過來重塑了民進黨。
相較於拓荒時期的草莽粗放，今天的民進黨就如登上國家劇院舞台的明華園歌仔戲團。尤其是一九九二年立院席次大幅成長後，量變導致質變，它已逐漸揚棄街頭抗爭路線，融入體制。
民進黨創黨主席、現任立委江鵬堅即將出版的新書取名為「走過抗爭、走向競爭」。曾繫獄二十五年的現任主席施明德，在汽球、鋼琴曲、葡萄酒環繞的九週年黨慶酒會中說，撫今追昔，「往事都蒙上一層淡淡的美感」。
一九八六年民進黨倉促成立時，海外友人想拍電致賀，連個收文的辦公室都無。如今，已有實力問鼎總統的民進黨，比起家大業大的國民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以總統初選為例，候選人與各地公職人員相互拱抬，中央與地方黨部各有分工，媒體一路緊盯，不少選民每天像關心股市行情般追蹤兩候選人的票數累積。這已是一個邁入成熟期的政黨。
有人欣見民進黨進人體制，接受中間民意的節制，充滿「準執政黨」的企圖心。也有人惋嘆它日趨世俗妥協，過去談列寧、談雷震的民主鬥士，如今想的是行銷包裝、生涯規劃；墜入無盡頭的選舉黑洞後，關心「下一屆」的多，思考「下一代」的少；派系山頭傾軋、買票傳聞、人頭黨員等現象，也已不是國民黨的專利。
成也台獨，敗亦台獨
而面對具有總驗收意義的總統大選，民進黨自豪為台灣民主催生功臣之餘，也陷入了兩大困境。
「李登輝上台後，民進黨沒有仗好打了，瓦解了民進黨的鬥志。」長期觀察民進黨的新新聞雜誌發行人司馬文武指出。
民進黨過去以推翻「外來政權」為職志，一旦國民黨本土化，民進黨頓失驅動力。而近年國民黨主要的轉變，如國會全面改選、憲改、地方自治法制化、務實外交、進入聯合國等，固然都源於民進黨的推促，但當李登輝借力使力吸納了反對黨的動能之後，民進黨失去了著力點。國民黨籍的立法院副院長王金平半調侃地說：「國民黨充分吸收了民進黨好的建言，就讓民進黨繼續當反對黨，國民黨繼續執政，不是很好嗎？」
自稱「說話不像黨棍」的民進黨秘書長邱義仁也坦率表示，李登輝執行了「類似民進黨的主張」，民眾認為「改革大致完成了，不急嘛，民進黨吵這個幹嘛」。尤其當「國家認同」和「政治體制」兩層次被李登輝化解後，民進黨必須從「公共政策」領域尋找新的能源；然而，這並非反對黨的生命源頭，民進黨人對此共識不高，譬如，全民健保一案內部就步調大亂，版本有四、五個之多。
在李登輝的巨大陰影之下，民進黨推出的總統候選人彭明敏偏又被多數輿論視為「另一個李登輝」。國民黨文工會副主任蔡璧煌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把李登輝和彭明敏化妝成雙胞胎，不知效果如何？」某些政壇人士甚至推測，來日朝野黨派重新洗牌時，李彭可能結盟。為此，民進黨輔選彭明敏的首要工作是「證明彭明敏不等於李登輝」，確實無奈。
許多彭明敏的支持者認為，彭明敏與李登輝最大的分野在於他對台灣主權獨立的主張明確，李登輝則顯得飄忽曖昧；但這又觸及民進黨的另一困境－－成也台獨，敗也台獨。
「去年省長選舉的結果顯示，台獨是可以長大的，但不能執政。」統派立場鮮明的立委林正杰指出。而近來中共飛彈咻咻飛越台灣海峽，表面上中彈的是李登輝，民進黨暗傷亦不輕。
要做歷史的旗手
除了堅持意識型態者，民進黨高層心知肚明，為了執政，傳統武器「台獨」已到了汰舊換新的時候，所以會有許信良的「大膽西進」論、施明德的「不必也不會宣布獨立」，甚至彭明敏也表示「主張維持現狀，就是支持台獨」，意圖賦予台獨新的陳述與意涵，以開拓中間性票源。
只不過，這種調整方位的嘗試，能否取得「民進 黨的黃復興黨部」(基本教義派)的諒解、並形成黨內共識？又如何與「中間偏獨」的李登輝區隔？這次總統選舉，是一次關鍵性的檢驗。
許信良脫離國民黨參選桃園縣長的那年，風聲鶴唳，國民黨與民眾都如臨大敵，許信良特地在競選總部貼了一幅海報「選舉不是恐怖的事」，但後來還是發生了震驚中外的中壢事件。
一位新竹市民回憶，一九八六年選舉前，流亡海外的許信良企圖闖關入境未成，警民在中正機場激烈衝突，當天他正好從美國搭機回台，飛機降落後，旅客被迫滯留機上等待，身邊一位外籍乘客滿臉困惑地問他：「這是個自由國家嗎？」
時至今日，選舉的恐懼悲情已遠去。從無到有、紮紮實實從台灣土地鑽出來的民進黨，在這次總統大選中，與昔日的統治政黨同台競技，是種回顧性的考驗，更為未來發展探路。
政壇觀察者指出，總統選戰中，民進黨即使爭不到第一，也必須爭第二。換句話說，縱使未贏得總統寶座，民進黨若得票逼近李登輝，尚能保住最大反對黨的制衡強度，萬一落於陳履安等第三勢力之後，朝野現勢將有鉅變，對民進黨是重大挫敗。
民進黨文宣部主任陳文茜說：「民進黨是歷史的旗手，揮舞旗幟讓社會選擇。我們代表對現有體制的不滿，提供另一種思考；即使輸了，贏的人也不得不思考我們提出的主張，進行修改，四年後我們重新再來。」
這次總統選舉，選民除了對二十多年來的反對運動做總考評外，更要注視，民進黨能否真正提出「另一種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