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鄧小平改革開放十六年後的新「新中國」。
國外。歐美各重要媒體頻頻以望遠鏡觀測這條經文革浩劫後重生的巨龍。他們競相預言;若繼續乘二位數字的經濟成長率飛馳,二十一世紀,中國大陸終將成為下一個世界經濟強權。
美國富比士(FORBES)雜誌率先在這個掛牌社會主義的國度裡,探勘出十七位身價上億的大富豪。大型跨國企業則接踵到此設立據點,分享巨龍浩瀚的市場胃納。
國內。大城市到處興工動土,市容年年變貌;鶴起的摩天高樓和精品商場翻覆矮舊弄堂,川流的人潮穿紅戴綠,早已不復見著毛裝的藍螞蟻掩地。農村的綠野阡陌間不時冒出雅緻小洋房,街道雖窄,卻見奔馳(MERCEDES BENZ)、寶馬(BMW)等名貴轎車沈穩駛過。
一位五十餘歲的內蒙人用「恍如隔世」形容十六年來的今昔之別。「當時遺失一台自行車會急得趕緊向公安報案,」他對比:「現在就像掉了一隻鋼筆。」
蛻變的不只是山河大地、生活條件。一九七九年,當「改革之父」鄧小平劃時代地宣告經濟建設將領銜擔綱、引進外資將有法可據,以為垂死的政治大陸輸血時,十億人民便開始洗心換腦。
「政治中國」像兵營,人的心腦裡不容自我意志,私慾隨命運,一起交給了共產黨。新生的「經濟中國」在摸索學步中不談姓「社」(社會主義)、姓「資」(資本主義),非僅容許初來的商品經濟與計畫經濟的老角兒同台並軌,甚至還在七年前通過修憲,發給私營經濟一張合法身份證;潛藏在人性底層「為己發財致富」的貪慾,終於在政策鼓舞下公然擺脫侄桔,得到暢所欲為的機會。
民間社會規模粗具
共產主義的奠基人恩格斯早就預見,貪慾是歷史發展的槓桿,雖然卑鄙,卻能推動人類進步。大陸十二億人口壓抑經年的貪慾爆發後釋出的能量,威力猶如一顆原子彈;正和毛澤東在大躍進時期待的一樣,「中國人做到了以前從未做到的事」。
十六年來的和平演變,使得曾在「政治大陸」被扭曲瓦解的社會基本單元和細胞,又逐漸回復。商品經濟的市場化機制,帶動大批人衝破工作單位的牢籠,重新架構出一個提供個人選擇權的民間社會。
十六年來的衝刺積累,使得原為國家資本二百分之一的民有資產,迅速擴張至二萬億人民幣,成為國有固定資產額的兩倍。起碼已有一百萬人擁有百萬財富。而非國有經濟的工業產值,也攻下全國總產值半壁江山;在全部國民生產總值中的比重,更高達三分之二。
中國大陸在重寫歷史。當年毛澤東率中共領導人在天安門上宣示誕生的「新中國」已然幻滅;共產制度的社會改造實驗遠悖人性,終至窮途末路。改革開放所孕育出的新「新中國」,正迅疾銜接中斷三十年的旋律,卯足全力朝私有化躍奔。
由公有制計畫經濟向私有制市場經濟的挪移轉軌,就像一場地殼大震動,不僅衝擊出中國大陸的權力新格局,也引發社會資源的重新再分配。
地震的源頭起自改革開放的三把火--體制外先行、開放特區,以及中央下放權力。
在建設「經濟新中國」的時代任務中,鄧小平的總體戰略是趨易避難、降低風險。因此,對於體制內扮演支柱角色的國有部門,僅以「放權讓利」來修補治標,而讓體制外的改革,從農村跨出第一步。八0年秋,農民正式發動家庭聯產承包制,快速顛覆了人民公社,孕育出以集體或個體面貌誕生的鄉鎮企業。
地方挾「金」自重
地區推進的開放政策由廣束、福建打頭陣,再擴散到沿海、沿江與沿邊。特區揭示的「特殊政策,靈活措施」,很快就吸引資金和經營技術大量流入,先活、先富了遼東半島至廣西沿海一帶的各個省市。
和毛澤東的「政治中國」不謀而合的是,為了調動地方的的積極性,鄧小平也祭出了下放權力的寶典。八0年代起,地方政府逐步由中央手中接獲財權、物權、建設審批權、企業管轄權,以及某些領域的立法權;由以往吃中央的大鍋飯,改為必須自負盈虧的分灶吃飯。
素來對中央唯命是從的地方政府,因掌管企業、享有政策,並又背載自負盈虧壓力,自此發展出自主性格,和中央漸行漸遠。
中央和地方之間的權力板塊逐漸產生裂變。封鎖財富、割據市場的諸侯經濟興起;「任憑北京雷鳴電閃,下官這裡風平浪靜」的地方主義抬頭;而經濟實力的膨脹,更誘發地方政府的談判意識,挾「金」自重的地方在經濟、社會政策上要求發言權,直接衝擊中央權力的組成結構。
明顯的事例是,去年中共為改善稅收狀況,提出財稅體制改革,國務院副總理朱鎔基在謀定各省不同的上繳基數時,曾前所未見地率領幕僚走訪地方個別商談;而在富甲全國的南方,所遭遇的阻力也最大。
另一代表性的變化為,以「一方諸侯、小國之君」姿態蹦進中央權力核心的地方首長漸增。中共十四屆四中全會中,身為農業第一大省的山東省委書記姜春雲、工業與金融重鎮的上海市委書記吳邦國,以及率經改風氣之先的廣東省委書記謝非,同時獲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意味地方聲音從此將直接向全國最高權力機構表達。而過去號稱代表黨國整體利益的中共最高領導人,也逐漸成為各利益集團的協調人。
權力結構牽繫資源分配,資源配置的差異上而帶動區域整合,下而裁決個人財富的多寡及命運的走勢。
十六年地區推移的漸進式經改,使中國大陸逐漸解構成不同的經濟板塊。如今,珠江三角洲、渤海、黃海、東北以及大西南等區域間,亦出現互爭人才、技術,各據資財為己、封鎖產品流通的勢頭,顯示計畫體制下盲目的平等意識,已在互動後的資源重分配中消減。
地方政府因領悟「資源具有市場價格,可以流動」,而凝結成區域板塊的利益共同體,部分手掌資源分配大權的中央、省及地方首長也同時驚覺,自己的權力具有含金量。一場由體制轉軌發動的私有化過程,在如水銀洩地般的權錢交易、貪污舞弊、官倒、官炒惡風披偃下,蒙上重重陰影。
今年上半,繼廣東省前東莞市市委書記歐陽德涉嫌受賄後,天子腳下北京市前市長陳希同與副市長亦涉經濟犯罪的醜聞,令聞者莫不心寒。雖值柳絮飛舞的初夏,京城的氣氛卻恍若嚴冬。
「尋租活動」盛行
由沿海到內陸、由邊陣到中央,一樁樁曝了光的權錢交易,使社會拉彈「不公平」、「不正義」的琴絃繃到最緊點。一九九五,中國大陸的子民正徘徊在「要不要再深化政革」、「該不該驅回原路」的十字路口。
最大的疑難起自,商品經濟打破社會以往齊頭式的平等,強暴拉大了人與人間的貧富差距;而在分食國有資產大餅的過程中,特權橫行,安分守己沒活路,不僅造成「工不如商」、「商不如炒」的歪風,更使老一輩人憂懼,舊社會的黑暗捲土重來。
不爭的事實是,近年來,當大陸尚有數千萬城市人口處於貧困狀態,當一億農民必須流入城市謀生時,每年卻有足以興建三個三峽水電站(一千二百億人民幣)的公款,被國家幹部吃喝玩樂揮霍掉。據中共工人日報報導,利用特權在市場「炒」入私囊的金額,每年高達數千億人民幣。經濟學家估計,每天有一至二億公共資產流失後,被畫入私有領域。
一位曾任記者的某律師事務所律師黎野嚴詞批評,中國大陸這一波為發展總體經濟而造就的資產重分配,可說是人類歷史中「隱藏最多黑幕與骯髒交易的進程」。率先提出「反腐敗建議冉」的學者包遵信和王若水也告訴人民代表大會,權錢交易是「現行政治權力得不到制約和監督的制度性腐敗」,如果不從制度上改革,「即使送九十九個腐敗分子進棺材,還會生出九萬九千個」。
然而,改革開放為何給政治權力留下不被制約的空間?
十六歲、仍在發育階段的新「新中國」,因成長過速,體制的跟進緩不濟急。當集體、私營、鄉鎮企業發展得如火如荼,國有部分(包括國營企業、國家定價及金融)因牽連過廣,始終遲遲未動。體制內外有別的雙軌政策,巧遇手掌各項大權的中央及地方幹部、首長,再經「誰發財、誰光榮」的共識催化,很快地就培養出一片貪贓枉法、投機倒把的沃土。
這種腐化的土壤在其他成長快遠的發展中國家也數見不鮮,西方政治經濟學中的「尋租」理論,恰能深入詮釋其中緣由。因提出此一理論獲一九八六年諾貝爾獎的經濟學家布坎南,把由政策干預或行政管制市場競爭所產生的差價收入,界定為「租金」;而一切利用權力大發橫財的行為,都屬於「尋租活動」。
由計畫經濟向商品經濟轉軌,貨品從國家定價改為市場機制是重要一環;但直至九0年代初,大陸物流中仍有百分之三十是國家定價。再加上地方首長直接掌管企業後,不肯將產品自銷權交給企業本身,反而設藩割據市場、占有資源,更使雙軌的價差分外突出。
人人惟恐「錯失良機」
據「經濟學人」周刊統計,一九八一至八八年大陸的雙軌價差數以千億計,規模大到國民生產總值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的驚人程度。正如一位西方駐北京外交官的觀察,「肉腥味濃的地方一定有蒼蠅」,只要誰能搶進這個雙軌市場,誰就獲得了追逐差價的特權。
而一旦體制內的平價物資想方設法流向體制外的市場,各種批條子、批物資、批批件的權力,便同時有了可以計算的價格。尤其是當政府主動號召手握重權的黨、政、軍、警、法各機構興辦第三產業,在「裁判員都已下場踢球」的示範下,以權經商的風氣益顯猖獗。
因此,當九二年春鄧小平發表南巡談話,鼓勵企業「膽子要再大一點、步子要再快一點」後,「尋租」現象便在加溫的經商熱中再度發燒。眾所周知,在炒土地最盛的北海、海口,大半個月就能造就一個千萬富翁;根據調查,一九九三年在深圳建立企業登記與拿執照的環節,比一九八三年還要多,因為每一個相關的環節都想加進一個圖章,以便從中「尋租」。
買贖權力相習成風,手中有權的人惟恐「現在不用,過期作廢」,比比想方設法納公眾資源為私人財富。而在攀比心理帶動下,民間從商的熱潮迭起;眼見無此背景的知識分子也懵懂跳進經商大海,社會學家鄭也夫曾以反諷的筆調寫成「遲到的分餅人」一文,歎息他們「錯失良機」。
「最好的賺錢機會已經沒有了;最有錢的是那一批人,也已經分配完了。」他聳肩說道。
知情者指出,真正能進人中國大陸最高利益共生集團的成員相當有限,他們大多是社會金字塔尖端的人物 留過洋、擁有私營公司或任職國營企業的高幹子弟(俗稱太子黨),或中央、省及地方的首長。太子黨憑後台硬而「吃老子、賣老子」,首長們則藉手握紅頭文件(徵地、貸款、投資立項的批文)尋租。兩者的共通點是,「要什麼有什麼,想做什麼做什麼,幾乎沒有說出來辦不了的事」。
而靠特權暴發的人出入開進口轎車、買鄉間別墅、送子女進價昂私校、生病進頭等診所、用健身俱樂部、到高檔精品商場購名牌衣物,甚至在國外置產,更強化社會大眾的相對剝奪感。
「如果一九四九年是「剝奪者被剝奪了」,現在就是「生產者被剝奪了」。」一位記者忿忿指出。
因特權橫行導致的個人貧富日益懸殊,同時被解讀為主義的異化。
儘管總設計師鄧小平一再把改革開放的目標遙指向「建設具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經改多年後,許多人所心感身受的毋寧是根深柢固的封建主義、羞答答的資本主義,和糊里糊塗了的社會主義。
經濟巨龍何去何從?
在高樓舞榭林立的深圳特區,一位來自內地的中共退役將領睹景痛哭「一覺回到解放前」;「我打了一輩子仗,九死一生,就是為了社會主義。我知道杜會主義這面大旗上只寫兩行大字:公有制、共同富裕。」
寫作「第三隻眼睛看中國」、現任長城文化研究所所長的王山因此研判,改革開放引發的化公為私洪流,已把原本站在同一線的大陸人民分化成利益對立的兩個階級,一邊是代表國家掌握資源的幹部層,另一邊則是為數眾多的工農勞動者;因為農民缺乏積極性、工人日益貧困化,社會的主要階層要求後退,真正支持繼續改革的力量,已經相當薄弱。「社會不只是少數人的游泳池,更是所有成員的家。」坐在北京郊區自設的寫字間裡,王山吐著煙圈意味深長地說。
民間對改革的遲疑,逐漸轉化為一股懷舊風,具體表現在再度懸佩毛像的「毛澤東熱」上。去年底,紐約時報曾報導一位掛毛像的重慶計程車司機。「那時沒有貪官污吏,比現在好。」他娓娓投訴:「租車公司憑認識交通隊、工商局、銀行的關係,坐抽佣金,把我們當牛馬使,我一看到這批地痞流氓和貪官污吏,火就不打一處起。如果毛主席在,能容嗎?」
懷舊風吹到文化界,演成西方文明與東方哲思的拔河。曾在文革中被打倒的儒教、老莊與墨子學說,因人心徬徨、價值錯亂而抬頭重生。隱隱傳達的訊息,是有識之士對社會講禮守分、胸懷寬廣、相愛互利的嚮往與追求。
然而,一個不公平、不正義的貪婪社會,難道真是商品經濟市場化的必然產物?
冷靜透視經改的經濟學家深不以為然。「更堅決而快速的改革,是中國唯一的出路。」改革月刊的主編吳敬璉字字鏗鏘地指明。
這位任職國務院經濟發展中心的經濟學者,以知識分子的朗朗骨風率宜評斷,雖然經改列車漸朝市場機制推進,但因計畫與商品經濟始終同台並軌,使得「看得見的腳」踩住了「看不見的手」,中國大陸離一個公平競爭的市場,仍然長路迢迢。
而體制內國有部門改革的遲滯,不僅使國營企業失血日甚,無法創造足夠就業崗位吸收農村為數近億的剩餘勞動力、威脅政經情勢穩定,更讓國家需靠大量投入增長產出,社會頻遭通貨膨脹高壓。體制不配套的效應,顯然正奔流四竄。
為了保住改革的成果,經濟過熱時,鄧小平曾喊出「穩定壓倒一切」的口號。然而,在國際競賽中「落後了就要挨打」,近年來,大陸民間頻繁地秘密召開「展望鄧後中國」研討會,會中無不以穩住改革的勢頭為最深期許。
往前看,宣稱完成「平穩接班」的第三代領導梯隊所要面對的,尚不僅是如何駕駛經改列車平穩前進的單向挑戰。改革開放解構出的地方新格局、民間社會力,在在牽動中國大陸未來的走勢。
而新「新中國」能否走出世紀迷惘,發育成一條經濟巨龍?這個問題,需要十二億人民一起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