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戰的結局幾乎與所有當事者期望或預測的相去甚遠。南越整個的被除掉了，連原本應該是獨立自主的臨時革命政府以及它在南越的政治組織也無法倖存。一九七五年夏天，南北越被迫和解，臨時革命政府和它的前身－－全國解放陣線停止運作，北越控制了南越，結束了越共追求獨立的神話。
已過世的以色列戴陽將軍在一九六０年間訪問西貢時曾說：「北越佔領西貢時將輸掉這場戰爭。」現在，北越已將西貢改名為胡志明市。去年，美國人民可以從電視衛星轉播上看到越南人慶祝勝利十周年。經過共黨十年的統治，西貢已經成為一個貪汙腐化、經濟僅供糊口的城市。其中最興盛的行業是販賣離境許可證。北越承認，目前仍有將近一萬人被關在勞改營。難民人數估計在十萬至三十萬人之間。情況之惡劣甚於管制最嚴密的監獄。阮天洪的朋友告訴他：「只要是會動的東西，我們都吃。」
悲慘的現狀
北越的經濟仍在艱困中掙扎。國家預算中，國防花費佔的比例最高。全國五千九百萬人口，軍人就佔了一百二十二萬五千人。越南平均國民所得美金二百元，是全世界最低的幾個國家之一。北越可能打贏了戰爭，卻逐漸輸掉和平。
害怕中共干預越戰
美國在金蘭灣的基地落入蘇聯的手裡。蘇聯的軍艦、潛艇及補給船定期在金蘭灣補充燃料。一九０四～０五年日俄戰爭時，蘇聯軍艦前往旅順港途中曾在金蘭灣補充燃料，自那時開始，便計畫在太平洋設立一個海軍基地，現在果然如願以償。蘇聯熊式D和F轟炸機由金蘭灣和硯港起飛，對美國在東南亞和太平洋上的第七艦隊執行偵測任務。TU-16中程轟炸機目標是中共；米格一三戰術攻擊飛機為在這地區的蘇聯艦隊提供空中防衛。蘇聯建立情報及訊號蒐集站來監聽美國及中共在這地區的活動。在越南的蘇聯軍隊防衛越南的作用相當有限。它的主要目的是使蘇聯在東南亞和太平洋地區的軍力，不輸給中共和美國。蘇聯在東南亞擴張的野心，已使北越臣服其下。中南半島戰爭中，莫斯科是最大的贏家。
如果蘇聯是贏家，那麼在介入越南戰爭的強權中最大的輸家是中共。
由於韓戰時美國曾錯估中共的企圖，所留下的不良影響，在越南戰爭中繼續干擾美國的行動。雖然韓戰與越戰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語，但那些在韓戰中錯估中共的人，以為同樣的事清會在南越重演。對詹森政府負責策畫的官員而言，中共干預的戲脅彷彿揮之不去的陰霾。
一九六六年十月，詹森在馬尼拉問阮文紹中共是否會參與越戰。阮文紹的回答是否定的－－一方面因為越南曾在中國統治下一千年；另一方面因為北越若放棄獨立投向中共，會無法向人民交待。結果北越投向蘇聯尋求支持。
當尼克森上任後，他瞭解中共及蘇聯之間關係的變化，設法展開與中共關係正常化的政治對談，這個策略也就是所謂的「玩中國牌」。中共由於害怕蘇聯，寧捨北越而進一步與美國改善關係。一九七二年，當周恩來歡抑尼克森到中共訪問時，中共對越南就已不再構成威脅。
戰爭創傷有待平復
接著在一九七八年，北越開始攻擊由中共支持的棉共，以驅逐中共在高棉的勢力。波布領導的棉共被迫逃至泰棉邊界，在中共支持下從事遊擊戰。一九八０年二月，中共越過中越邊界攻擊，希望給北越「一番教訓」，卻被擊退。從此中共與越南勉強維持休戰狀態，偶有炮擊或小衝突。中共與越南之間再也不是胡志明從前喜歡說的，「如唇齒般相依」了。中共對寮國與高棉的影響力都落入北越手裡。
北越併吞南越、高棉和寮國，完全違反了巴黎和約。今天的「越南民主共和國」與經濟欣欣向榮的東南亞相較，顯得一片慘澹。絕望之下，河內希望藉找尋失蹤美軍及平民，來改進與美國的關係。北越每隔一段時間便找出一些美軍屍骨，對究竟有多少美國人仍活在越南，一直沒有答覆。
越戰的創傷仍有待時間來平復。有些人或許會問，當尼克森的信譽被水門案件破壞，而國會也宣告不再恢復轟炸時，阮文紹總統怎麼可以相信尼克森總統和他的後繼者的承諾？尼克森、季辛吉和海格繼續被責怪美國不曾保持對南越的承諾。他們忽視美國總統給阮文紹信件的重要性，並且爭辯信中所做的承諾曾以公開形式聲明，因此不必知會內閣、國會議員或大眾。
承諾只是外交工具
這些信件一再表明美國總統對南越總統的承諾，且被阮文紹視為榮譽的誓約。這些信件是兩任總統代表美國政府及人民所做的承諾。這些信件從不曾被全部揭露，而季辛吉在越戰末期也把其重要性減輕。這些信件不僅是抽象的承諾，而且是美國的外交工具，用以促成決定、造成行動，以及加強期望。這些信件顯示美國與北越和阮文紹交涉的完整策略。隨著事情進展，這些信件對阮文紹總統和他的部屬越來越重要，成為他們信靠美國承諾的憑證。不能信守這個承諾而背棄盟友，在美國史上是空前的。
如果美國不曾寫這些信，阮文紹可能會反對簽訂巴黎和約。充份證據顯示，如果美國信守信中的承諾，「南越共和國」可能仍然存在。
國防部長史勒辛格說，如果從他一九七三年七月上任就能看到這些信的話，他會用這些信件和國會商討軍事援助南越事宜。
這些信件從未被任何美國官員所撤銷，或在口頭與文字上予以否認。當福特總統上任，他給阮文紹總統的第一封信肯定他繼續信守尼克森總統的政策和承諾。直到最後兩個星期，馬丁大使開始慫恿阮文紹辭職前，阮文紹總統和他的將軍們還再三得到保證－－雖然很難，但最後總會獲得美國援助。
這些信件顯示，秘密外交在開放社會中的危險性，以及在外交政策上達成協議的需要。尼克森和季辛吉的秘密行為導致人們喪失對戰爭和對他們領導能力的信心。當情勢變得危急，季辛吉想要恢復轟炸逐漸滲入南越的北越軍隊時，一切為時已晚。在多數美國人的心目中，這場戰爭已經失敗了。國會籍停止轟炸法令和戰爭權力法案，來阻止尼克森行使統帥的權力。他因為無法恢復轟炸北越，所以沒有辦法迫使河內遵守停火協定及巴黎和約。美國內部危機水門事件，削弱了尼克森總統的外交政策權力。隨著水門事件醜聞的演進，尼克森終於喪失了所有權力。
虛張聲勢的承諾
這些信件的法律地位問題懸而未決。它們是美國總統的意向？還是美國總統代表其政府及人民，所做的道德或「法律」的承諾？在參議院不知道或不曾同意的狀況下，又如何實現這些承諾？
不論是口頭或書面上，對阮文紹所做的兩個最基本承諾只不過是虛張聲勢。美國既不曾更換在對抗北越違反巴黎和約戰事中所喪失或損壞的武器，也不曾以「全副武力」報復。
美國不能支持盟友，使朋友變得疑心，也使敵人趁機佔便宜。當南越外交部長王文北到沙烏地阿拉伯尋求貸款時，向雅曼尼解釋，美國援助的承諾不能兌現。雅曼尼問：「一個大公司的董事長簽了一份文件，他的繼承者說「我一點都不知道」，這怎麼可以？」
代價慘重的協議
在季辛吉談判將近四年時間內，傷亡增加：一萬五千名美國人死亡，十萬名受傷；成千成萬的越南人死亡。最後他終於達成協議，這協議與共黨在一九六九年五月的提議相差無幾。最後的侮辱是限定美國在六天之內撤退，這個要求共黨在原來提議中不曾提出。 季辛吉和尼克森在擬定越南策略時犯了致命的錯誤：他們不瞭解北越共黨僵硬、絕不妥協的本質，以及對任何重要事件都不願意公平商討的態度。等到季辛吉意識到這一點時，二年時間已過，而他已陷得太深了。既然無法迫使北越讓步，
他解脫的唯一方法是轉而強迫西貢讓步。當他的威脅及最後通牒不管用時，他給了阮文紹無法實現的承諾，以誘使阮文紹簽下和約。
秘密談判的技巧給了北越兩個很重要的好處。第一，透過與季辛吉的秘密接觸，北越可以探知美國立場，決定美國可能做到什麼地步。北越要求阮文紹下台只是假象，如此一來，在談判到了緊要關頭時，他們便可撤回要求，假裝讓步。一九七二年十月情形便是如此：北越撤回要阮文紹下台的要求。但那也是枉然，因為反正一個新的普選即將舉行，不是選舉總統，而是一個共黨式的制憲議會；而且美國人就將離去，南越很快將有三十萬北越軍隊。
北越佔了便宜
第二，秘密談判給北越一個有力的武器來分化西貢和華盛頓。河內很技巧地利用南越怕被出賣的疑心。他們故意洩露與季辛吉秘密談判的消息，並暗示阮文紹不過是美國的傀儡，阮文紹的政治力量因此減少，地位因此降低，看起來如一名哀求者。北越則在宣傳上佔優勢，可以指責美國為「侵略者」。
季辛吉回憶當時情況，也承認美國不應該為南越進行談判。他說：「阮文紹是對的，但當時事情就是那樣。」
尼克森說：「在蘇聯爭取第三世界的戰爭中，越戰是相當重要的一次勝利。主要不是因為蘇聯得以控制越南，而是這次勝利使得美國在心理上挫敗，以致無法防衛它在第三世界的利益」。他說：「我們在越南的敗仗，使我們退入為期五年的自我放逐，也使極權主義趁勢坐大，四處侵略。」
美國至今仍然背負著越南的重擔，而每當向國會要求軍事援助尼加拉瓜反抗軍，或安哥拉及阿富汗的「自由鬥士」時，「越南的教訓」總是被提起。
戰爭的教訓
越戰還有一個教訓仍然未被探討。一般以為使用武力導致失敗；相反地，證據顯示武力可以影響外交談判。轟炸海防及一九七二年耶誕節的轟炸，迫使北越回到談判桌上。如果在一九六九年對北越施以類似的壓力，北越很可能被迫從南越撤軍，而阮文紹就會有較好的機會來防衛他的國家。
尼克森與中共接觸巧施手腕，卻有預料不到的後果。它減弱中共在越戰中與美敵對的角色，卻使蘇聯在越南的影響力增加。美國開始與中共友好之後，對戰爭的承諾降低，在試著改以談判來取代戰爭。但美國很快便發現陷入矛盾和弄巧成拙的政策中。北越反而處於優勢，只要等著美國走掉即可。眼看胡志明要求美國人全部撤走之計得逞，也使北越在心理上佔上風。這使得他們在對南越的最優衝刺中士氣高昂，也使南越士氣低落。
阮文紹對美國民意，及對國會與行政官員之間關係的瞭解錯誤而且過於單純。阮文紹相信與在越南一樣，美國總統也能夠控制並隨意操縱民意。
南越內部的分化及缺乏一致的觀念，比腐化更削．弱本身的力量。阮文紹能夠將政府建立在一群只顧自我利益的人身上，但沒有美國的支持，他便無法使人民團結起來。美國喪失戰爭意志，立即影響西貢，更不利於阮文紹。
巴黎和約是致命傷
當時是否有其他變通的辦法？如果美國致力於越南問題越南化，逐漸撤退美軍，並且不要強迫西貢答應協定，那麼南越處境會比較有利，還有可能生存。巴黎和約的結果對南越是致命傷。這個和約使北越在南方地位合法化，並給他們決定性的戰略優勢。北越軍隊成點狀分散各處，令人無法防備。而南越每次攻擊北越軍隊，都受到北越及美國國會的指控，說他們違反停戰協定。
當時無論怎麼做，都無法改變最後的結果。阮文紹接到的訊息是錯誤的。對阮文紹和越南人而言，美國和南越之間真正的協定不是巴黎和約，而是美國總統信件中所做的承諾。過度的機密性排除了南越從美國立法者或人民獲得履行承諾的可能。尼克森的政治無能，使他違背承諾。福特雖然希望支持南越爭取生存，但也知道他不僅面對一九七六的選舉，也無法克服美國人民對戰爭的反感。美國民意一致同意，不論榮譽與否都要結束戰爭。這對南越來講是悲劇；對美國而言，秘密和欺騙更加深了美國的恥辱。
餘話
阮文紹總統和夫人安靜地住在倫敦郊外。阮文紹健康不錯，身體結實，但保持低姿態。他在倫敦的第一個家叫做「白屋」，當記者發現他的住處並且開始要求採訪時，他搬了家。他的生活圈子非常隱私，只是圍繞著他的家庭。阮文紹親近的將領，也是親信的陳文敦解釋：越南習俗允許收禮，阮文紹在位十年，透過其夫人的珠寶蒐集，累積了相當資金，在西貢淪陷後可以生存。阮文紹喜歡閱讀、從事園藝，常回憶他在越南的生活及設想他的孩子們在美國的前途。一九七六年他在倫敦告訴阮天洪他對南越淪陷的看法：「我有責任但沒有罪。」
(編者按：根據中國時報三月十九日傅建中先生之「華府瞭望」，阮文紹已辦妥移民美國手續，近期將定居美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