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近三、四次舉行的選舉，在選舉前都可以聽到，開放大眾媒介－－尤其是電視，以供候選人競選或辯論的呼聲。而這種呼聲似乎有一次比一次來得高、來得大的趨勢。據說，中央選舉委員會正在考慮修訂選罷法，以容許政治團體使用電視競選。
如果這種說法成為事實，以後國內的選舉政治，也許可以逐漸擺脫原始的街頭政治，沾染些看來較文明的電視政治。
要求開放呼聲高
在許多人的眼中，電視等於扭腰擺臀、刀光劍影……，是叫人忘卻屋外大世界－－當然包括政治－－的小世界。電視政治？電視怎麼與政治連在一塊兒？
不錯，從電視節目類別的比率和觀眾的興趣來看，電視的政治色彩似乎是很稀淡的。但且看，台北市議會議員多年來，為了誰能「攀」上電視做「鏡中人」，一直在爭爭吵吵；每次選舉，總有候選人高喊開放電視、要上電視辯論，而政府卻一直遲疑，不願開放電視。這一切的一切不是都以政治考慮為主嗎？以後如果選委會決定開放電視，當然又是基於政治考慮。
其實電視本來就是可軟可硬、可輕鬆可嚴肅、可非政治也可政治的多功能產物。
電視與政治連在一塊兒，自然是以選舉時特別明顯；不過，即使是平時，電視似乎也一直脫不開政治。
舉個最近的例子來說吧！目前立法院正在審議「國安法」。人們在電視上看到的是，少數立法委員短暫的質詢，接著是政府官員長久的答詢。稍有常識的人都應該知道，在立法院現場，政府官員與立法委員間(尤其是「民進黨」的委員們)必然唇槍舌戰、你來我往，進行著熱烈的政治辯論。但從電視上，人們嗅不出辯論的火藥味，它看起來更像套招式的電視政令宣導。
這是一九八七年的電視政治景象。可以想像，如將時光倒流，電視上立法委員的影子必然更孤寒，而政府官員的形象必定更偉岸。
立法院只是個例子。誰能不承認，我們的社會事實上存在著不同的政治見解、主張？誰又能否認，這些不同的政治見解、主張不斷地－－公開或私下－－在進行反合辯證？
菁英學派的理論
台灣有電視已二十五年了，我們什麼時候看過一場真正的電視政治辯論？
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從中國的古籍裡可以找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註腳。但孔子的話，一向很古典、很抽象，不如西方菁英政治學派的說法來得貼切、俐落。這個學派的學者認為，智識豐富及關切參與心態的人民並非維持社會既存秩序之所需。他們並由此推論，一般人民都是智識未開，既然智識未開，自無法分辨是非善惡。那麼怎能讓這群無知的大眾去接觸真正的政治辯論？何況人民經久暴露在政治辯論中，一旦涵化出豐富的智識，是不是會危及社會之既存秩序？
只問輸贏不問內容
這個學派的極端學者，甚至反對選舉制度，連選舉都反對，電視的政治辯論自是門兒都沒有了。
當然有些人反對電視政治辯論－－尤其是選舉時，主要是基於現實考慮。政治原是嚴肅的課題，但人們往往將一場政治辯論看成一場賽馬；關心誰贏誰輸，辯論的內容則是次要的。謝長廷和趙少康的辯論主題巖肅的，事後大家急於知道的是，謝贏還是趙贏，連所謂的高級知識份子都難例外。
在電視上作政治辯論更增強了賽馬的激烈性。不論是一九六０年甘迺迪和尼克森間；或是最近一九八四年雷根和孟岱爾間的辯論，事後民意測驗機構、大眾媒介和大眾最想知道的是：誰贏了！更糟糕的是，電視辯論的輸贏往往也決定了最後選戰的輸贏。真像國內的大專聯考一樣－－勝負決於一戰。
突顯形象的有力工具
電視能突顯、強調形象，對形象內涵的展露較無能為力。人們在觀賞一場電視辯論時，可能會較注意到，誰上鏡頭、誰的額角冒出汗珠、誰的舌頭打結了；至於誰講了些什麼，恐怕當時已惘然，事後更是無法追憶。有人曾說，林肯競選總統當年，尚無電視這玩意兒，否則憑他滿佈深紋的臉龐，恐怕通不過電視的曝光，必得敗下陣來。也有人說，杜魯門競選時，電視剛出道沒幾年，不然以他密蘇里粗俗的俚語及動不動就口出「三字經」。一定敵不過來自紐約，滿腹經綸又儒雅的杜威。
如果安排不當，或人們的認知不稍作修正，電視的政治辯論有時會演變成一齣笑不出來的鬧劇。除此之外，內政部選委會以前曾提出許多理由，說明為什麼不開放電視供候選人辯論。這些理由包括經費、時間安排困難、國內選舉屬地區性不適於用電視等等。
這些事務性的考慮雖不無道理，但並非無法解決。我在「政治競選活動中之大眾媒介使用芻議」(見已停刊「時報雜誌」一八三期)一文中，曾提出一些粗糙的建議。如再集思廣益，應可解決這些問題。
英國的借鏡
一九八三至八四年間，我曾在英國居留一年餘。英國的電視制度及其節目一向為許多國家所欽羨效尤。其中兩個政治性電視節目使我印象特別深刻。每年秋季，英國幾個較大的政黨依例要開黨大會。我去的那一年，聯盟黨、工黨及保守黨依序(在野黨前，執政黨後)各開一週，連續共三週的黨大會。而四家電視台在這三週中，以馬拉松接力方式，將每天各黨大會的實況，從早到晚不停地轉播。在那三週中，我花了很多時間「黏」著電視機，學了不少，感受更多。
另一個節目叫「問題時間」，是由一位受尊重的爵士主持，每週播一次。每週針對適時的、重要的社會、政治問題，從大黨中各邀代表人及一兩位社會獨立人士參加，在節目中各抒己見，昨隨時提出辯駁。看這些政治人物雄辯滔滔，有立場、有見解，而且不時為了各自立場辯得面紅耳赤的情景，真是令人感動。
像「問題時間」這類節目尚有幾個。而根據收視調查，看這類節目的觀眾中，以中下階層佔最大的比例。英國人民智識豐富，大眾媒介必有其功。
美國的電視以商營為主，但如「六十分鐘」、「面對全國」、「會見新聞界」等都是叫好又叫座的節目。這些節目在形式上固不能稱之為政治辯論節目，實質上則可類通。相信美國的民眾也能從中增益見聞、智識。
對於以維護既得利益重於社會整體利益的政治人物或團體來說，菁英政治學派的主張，可能是正中下懷的金科玉律。但從英、美及其他民主社會卻可看出一個歷史驗證；一個擁有智識豐富及關切參與心態人民的社會，也許有時會導致權力順序的改變，卻不致於破壞、動搖社會的基本結構。
瞭解車子開向那裡
換句話說，如果執政者能讓資訊自由地流通，以開放的心懷，賦予人民責任，久了，人民的智識必定豐富，而且能為所行所為負責；那麼社會便是一個理性的社會，國家也會是一個安定的國家。
政治辯論的題材自屬社會重大問題；而在辯論情況下，論者通常會提出立場及支持其立場的見解或證據。這樣人民可藉由辯論判斷政治人物，並且學習、瞭解社會重大問題的經緯。政治人物是司機，人民是乘客，乘客自然有權利瞭解司機車子要往那裡開、會經過那些路途。
政治辯論既具有這些正面的意涵，那麼透過電視進行政治辯論必能延伸擴張效果，因為電視普及，而且使用方便。謝長廷和趙少康的政治辯論如由電視轉播，它的收視率必然遠勝過行政院長的記者會，說不定還會直逼楊麗花的歌仔戲。兩位高知名度政治人物辯論高敏感度的問題，並且送到府上供觀賞，不夠吸引人嗎？電視台平時汲汲於收視率，卻放棄這個幾載難逢的機會，真是可惜。
何不試行電視辯論
現代社會事象越來越複雜，人們對周遭事物－－尤其是政治事物的瞭解，越來越需依賴大眾媒介。電視是最有力的大眾媒介，傳播政治資訊，應是責無旁貸。過去電視對政治資訊的報導量少、又偏向，而且往往流於政令宣導形式，效果有限。不妨試行政治辯論，效果必定不同。
不能否認的，因電視的特性，電視的政治辯論難免也有缺陷，但總的來說，卻是利遠大於弊。如果電視平時多播政治辯論，到選舉時，社會也不致於顯得那麼僵窒、緊繃。
電視的政治辯論，充其量只不過是所有電視節目中的一個小環節，這個小環節卻是社會進步、民主發展的重要指標。什麼時候，我們能從小螢光幕中看到一場真正的電視政治大辯論，那就表示，我們的民主政治已向前跨出一大步。到那時候，人們必定會覺得，電視與政治連在一塊兒是應該的、有意義的。
(鄭瑞城為政大新聞研究所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