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催生者史英
在現今推動教育改革的浪潮中,史英像一條鬥魚。
他領導的人本教育基金會,五年前率先成立森林小學,以不同以往的教學環境,衝撞現行教育體制;在不少校園爭議事件中(近期如蘭雅國中銬人事件,早期如中學生跳樓事件),他總是極力出頭,嚴詞指責教育行政部門;在媒體有關教育議題的座談討論中,也屢見他或激昂陳辭,或與人爭辯。
身形壯碩、聲音宏亮、留著一撮小鬍子,公開場合常以一身吊帶式西服露面的史英,雖然任教於台大數學系,但大多數人對他的印象,來自於他四處宣揚人本理念的積極作為。
「我就是要揭發不正常的教育現象。」史英這麼說。
會投入教育改革工作,史英最早的出發點,即是源於質疑--教育為什麼不正常?在子女就讀的中小學裡,他發現了打耳光的體罰,也曾打電話詢問學校為何違反教育部規定,竟然統一強制買參考書,結果「我小孩被學校「冷凍」兩年」,他指的是孩子在校備受冷嘲熱諷。
今天是形象鮮明的改革者,而當初,史英只是想做好一個教育界的「消費者」。
尊重孩子
一九八0年代「消費者文教基金會」初興,備受好評。史英和幾位教育界朋友認為,也可以用同樣概念訴諸教育,面對不合理的教育情況,透過大眾監督來消除弊端。他們因此成立人本教育促進會,即今日人本教育基金會的前身,史英則由籌備主任成為基金會的首任董事長。然而,隨後卻發現,揭發弊端並不被許多人接受,例如不少家長和老師認為:補習、體罰是對的,是為學生好的。
史英他們逐步察覺應從觀念啟發著手,闡述「以人為本」、「尊重孩子」的教育理念。史英一再公開表示,有講理的教育,才能培養出講理的人。
他不否認自己對教育的理念也是一路摸索過來,當初黃武雄等台大教授提出「人本」宗旨時,他還反問:「人本是什麼?」自己當年也只是有點「為社會做些事」的懵懂想法,經由這麼多年「在做中學」,才點滴勾勒出教育改革的目標。
放眼為教育改革殷殷盡心的眾多耕耘者中,出身書香門第的史英卻具有少見的草莽性格。去年底他甚至以無黨籍身分,接受民進黨徵召,在新店街頭背著擴音器競選當地市長。
衡諸他過往經歷,也許可窺出其風格脈絡。在美國攻讀碩士時,史英曾以修車打工,民國六十七年返台,他想開汽車保養廠,一度還到南部一家修車廠做過三個月黑手。在銘傳教書期間,他也曾到當時的「異議人士」林正杰、王拓、呂秀蓮等人競選總部跑腿幫忙過。
如今史英坐鎮在「人本教育基金會」台北總部,成為教育改革急先鋒。統籌這個日趨專業的關心教育團體,滿布的教育期刊書籍、各類型的個案研究,史英與「人本」漸成民間改革教育組織中最活躍突出的一個。
他不諱言自己在屢次教育爭議中樹敵不少,「很多人批評我像土匪,講話毫不留情,我是刻意的,說話誇張才能凸顯、揭發教育問題。」他如此解釋。
曾有人認為,目前台灣教育充斥嚴重的功利氣息,帶有浪漫理想色彩的人本教育,因而能吸引社會相當的注意和期待,希望能藉以平衡當今教育。
而史英,在批評和期待之間,需要找到其扎根立足的平衡點。
「毛毛蟲」的母親李雅卿
從李雅卿常帶笑容的臉上,很難想像她普是個「教育受難者」母親。
這一代的父母,尤其是知識分子,對台灣教育體制總是有著一些不安,擔憂那種把孩子規格化的環境,那種把人生方向扭曲的作法;而這一代的孩子,受到多元化社會的衝擊,和開明派父母的影響,益發不能適應那層層疊疊的升學競爭及身心體罰,於是有人反彈,有人受傷。
這樣的一群父母和孩子,無疑是促使今日教育改革的一股主要力量。李雅卿和她辦「毛毛蟲實驗學苑」的朋友正是箇中代表。
他們在今年二月底,於新店燕子湖附近的山林間,開辦了一所「自己孩子自己教」的小學。這所由十個家庭的家長自行籌辦的學苑,成為繼森林小學之後,另一個具創意教學的體制外學校。
培養真正的公民
四十歲的李雅卿是主要發起人。這天,孩子們在教室裡上科學課(正確的說法應是:和老師一同討論科學,而不是單向的上對下授課),門外,一身素淨的她在舊門板上貼剪報--有文化的、有數學的、有思想性的文章。
「這裡要給孩子探索生活和成長的環境,」李雅卿含笑表示,「我相信孩子做自主的主動學習是可能的。」指指另一頭的牆上,有供大人小孩發問各種問題的「探索牆」;有琳瑯滿目供孩子選課的課程表;有歪歪斜斜的童字,寫著孩子們自己組織的各種社團。
談及毛毛蟲學苑,明朗俐落的李雅卿有源源不絕的構想,但在提到自己大兒子宗漢求學路上的受傷經驗時,她臉上出現少見的陰霾。
宗漢喜歡探索求知,不習慣學校刻板繁瑣的教學,念第一所小學時,老師嫌愛發問的他「麻煩!」,常在上課時叫他出去倒垃圾,校方也認為他「不好處理」,勸他轉學到別校的資優班。進了資優班,同學們彼此的競爭、排擠,老師的壓迫、體罰……一年後這孩子就崩潰了。李雅卿於是辭去工作,專心陪他,求助心理輔導等方式來救孩子。「有一段時間他恨整個世界,睡不著,價值觀完全崩潰,我要抱著他兩、三個小時才行。」李雅卿回顧。
相較於兒子的磨難,李雅卿自己走過的教育路程則近乎一帆風順。從小就是模範生,初中保送,台中女中,政大法律系和法研所,她一直是那種老師喜歡,也知道如何讓老師喜歡的好學生。 進入社會她開始有不同思索。在報社跑教育新聞,她請學者專家開書單,認真地一本本讀,逐步奠定她今日的教育觀;做了母親,從孩子身上,看到成人社會正一層層地磨掉人類的好特質;曾隨進修的夫婿到德國,見識到當地的教育理念,尊重而非壓抑孩子。
李雅卿走過的路,正好像今天許多知識分子重新認識台灣教育的歷程縮影。在楊茂秀教授主持的「毛毛蟲兒童哲學基金會」裡,不乏有類似經驗和思索的人,李雅卿即是由此和一群志同道合者共同激盪出「毛毛蟲學苑」。今天,她的二兒子就在學苑念書,大兒子--那個受過傷又回來的孩子,「念國一,過得很快樂,我們辦學校,他還給了很多很好的意見。」李雅卿又是帶笑的說。
自己辦學,究竟希望培養出怎樣的孩子?
「真正的公民,懂得批判性思考、懂得如何與人合作;瞭解自己與自己的關係、與別人的關係、與自然的關係、與世界的關係。」回望毛毛蟲校區的青青山色,李雅卿的話說來別有一股神清氣爽。
黃武雄策動「四一0」
任何改革都需要登高一呼的策動人物。
台大數學系教授黃武雄,在近年來一波波前湧的教育改革聲勢中,即扮演這樣的角色。
看似沈默寡言的學究,談起教育卻有滔滔的意見,付諸教育改革的行動更是始終不斷。兩年前,黃武雄即和一群年輕學子組成的里巷工作室,拍攝檢討台灣教育的影帶「笑罷童年」,隨之到各地播放、座談,累積出八十餘場的交流成果,一步步引發今年四月十日聚集萬人「為下一代而走」的教育改造運動。
在「笑罷童年」片中,黃武雄指出台灣教育問題的根結,在於以集體主義和管理主義來辦教育;在「四一0教育改造」運動中,他更進一步提出具體改革方向:「落實小班小校、廣設高中大學、推動教育現代化、制定教育基本法」。
「這次提出的訴求,就是要打開教育的瓶頸。」頭髮已顯灰白的黃武雄表示,這瓶頸指的是人民受教育的機會和空間。
身為改革運動中少數兼具研究深度和行動毅力的人士,黃武雄其實對教育的用心甚早。
教育問題常是政治問題
一九七四年,為替教育部編寫數學教材,他特地到彰化高中試教。當時教育部一度反對,他仍堅持前往。試教時期,黃武雄就住在學校裡,並主動參觀了五、六個學校。 他拒絕看校方安排的教學觀摩,而要探看真正的上課狀況,黃武雄記得,「有些學校很反對,也有些老師歡迎我隨時去看。」試教一年多,他交了很多中學界的朋友,也遇到不少亟思突破的好老師,他們卻因為備受限制而不得不離開教育崗位,或隨波逐流。
「我發現教育問題常是政治問題,例如有些校長根本不是為辦教育而來,整個思路都是如何管理和控制老師、學生。」在四一0工作隊的辦公室裡,黃武雄談及當年,仍有深沈的痛。
雖然至今一直在校園做教學工作,但對比的是,黃武雄在求學時期是非常討厭學校的--討厭種種對人的限制,討厭督學來查參考書時的互相欺瞞。一九七二年帶著大女兒自美返台時,他甚至憂心自己孩子將要進入這樣的體制。
因此他對女兒的教育態度是:「我不擔心她的成績名次,重要的是她會想問題。」當了教授,他也重視與學生的互動,啟發他們,而不是限制他們。多年來除了教學之外,黃武雄更出現在台大教授聯誼會、大學法改革促進會、人本教育基本會等關心教育發展的行列中。
擁有第一線的實務接觸及長期對教育議題的浸淫,五十出頭的黃武雄深知,台灣社會基層那股氣惱教育、又期許教育的糾結力量,若能適度導引,可以形成改革台灣社會的強勁衝力。
他的策畫和組織力,在四一0活動中展露無遺。和一群知名教授、大學生、媽媽義工,如繁星漸次散布夜空般,去街頭、立院、部會,鍥而不捨地喚起各方對教育改革的重視。四一0過後,他們成立固定組織,持續推動。
「四一0之後的工作,應是全民來參與。」做為一場改革的發動者,黃武雄卻不希望自已一直站在核心,而期待很快地有更多人來接手。行事風格一如他四月十日那天在廣場上的身影--身居總領隊,卻席地置身人群中,昂首專注聆聽眾人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