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杏壇中揮灑自我
辦教育和掌企業,是吳舜文事業生命中的兩大血脈。雖然她因主持台元紡織獲致的殊榮不勝枚舉,從事教育工作使她得到的喜悅與成就感,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杏壇,她是一位既認真又嚴格的老師,曾經堅守崗位二十餘年,由講師逐步升為教授;學生給她的好評,使她在倥傯的多職生活中始終願意撥出時間,藉講台來作育英才、揮灑自我。
民國四十年初,尚為補習學校的東吳大學嚴重缺乏英文師資。法律系主任呂光請她執教大一英文,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嚴慶齡為此大惑不解,問她:「妳做台元紡織的董事長不是很好嗎,為什麼還要教書?」
她把千般思慮化為簡明的兩句話:「能做董事長是靠你;去教書,則完全是靠我自己。」
這兩句話蘊含的深意不一而足,其中最重要的訊息是,即使她和丈夫感情篤睦,也要防患未然;萬一兩人不能白頭偕老,擁有一技在身,便永不虞生活匱乏。
帶動學習風氣
補習學校時代的「東吳」,學生程度良莠不齊。某些有錢人家的子弟對上課滿不在乎,課堂中,甚至嘴嚼口香糖、腳蹺二郎腿。四位女老師幾乎都被鬧場的學生逼得直豎白旗,唯獨吳舜文,非但不投降,反把他們收拾得服服貼貼。
她和學生講道理。
「你們或許以為這種新潮的作風,就是美國校園所謂的開放、自由,」「哥大」畢業的她,語氣鏗鏘地告訴學生:「要曉得,美國大學生追求自由,但同時也有一套自我要求的讀書方法。既然你們嚮往美式教學,現在我指定你們閱讀十本書,下個禮拜,每人任選其中一本交讀書報告給我。你們交得出,以後就用美國的方法上課;交不出,便得規規矩矩,遵守中國的師生之儀。」
桀傲不馴的學生面面相覷,心裡暗自打起算盤。第二天一早,他們公推班長來看吳舜文,表示今後情願採用中國教法。
她又當機約法三章,明確指出:「父母繳學費讓你們來讀書,我支領了教學的薪水;如果我拿了錢而不教你們,是不負責任,你們交了錢而不讀書,也是不負責任。
我花了一番心血與口舌,我不喜歡你們不好好地學。因此,我上到那裡會隨時抽問,答不出來的人必須罰站,等下次答對了,才准坐下。
你們得把座位固定下來。我要一份座次表,每堂課我都會點名,好認識每一位同學。」
這次約法,翔實表露了吳舜文執教認真的態度。有心向學的人心知她是一位值得接近、尊敬的老師,學習的風氣逐漸興旺起來。
學期結束後,幾個求好心切的學生連袂請她利用暑假為他們補習。吳舜文提供自家飯廳做教室,每周上兩次課,免費替他們課外輔導。
是「經」師,也是「人」師
在學生心目中,學養甚佳的吳舜文不只是授業的「經」師,更是傳道、解惑的「人」師。她發現班上有兩位年齡較大的同學,因英文的根基差,學習的速度緩若牛步。她不忍見他們浪費寶貴時間,一次,主動挑起「轉系」的話題。
她一針見血地問他們,學英文預備做什麼?並分析,假定將來要寫商業書信,沒有必要上她教的英國文學,假定要用英文寫出漂亮的散文,以他們目前的程度恐怕難以達成。東吳大學素以法律系見稱,她建議他們轉讀較為實用的法律。這兩個學生經她開示,及時棄文從法。
東吳的學生對她心悅誠服,連眷屬也受影響。一個已婚的學生跟太太口角,太太一怒回到娘家,任他如何陪禮都不肯言和。最後,做太太的自己開出條件:「你的話我信不過。你請吳老師一起來,我就跟你回去。」
學生深更半夜向她求援,她為此親自跑了一趟。爾後,這對夫妻奉她若親長,每逢年節總不忘特加問候。
在講台上,吳舜文有春風化雨的親和面,也有一板一眼,令學生既敬又畏的嚴格面。
她任教「東吳」二十六年,最初一星期只有五堂課,後來不斷增加,最多達到十五堂;教學的課目,也從英文延伸到國際現勢與西洋通史。雖然講授的內容不一,她隨時抽問、抽考,不許學生任意缺席的作風,始終未曾更改。
她一貫的作法是,每學年的第一堂先不上課,讓大家擇定位子、填寫座次表,再由每人唱名,讓她逐一認識。
她經常隨堂抽考,從不逃避改卷子的苦差事,考試的範圍則必在前堂課中揭示。她要求學生課前預習,這些應該事先準備的部分和當一堂所正講述的內容,便是她抽問的題源。
除了考驗學生是否充分吸收所學之外,全心投入的她,也非常重視學生上課時的精神狀態。她的目光如炬,若台下有人腦筋溜去神遊,她總能一眼看出。這個心不在焉的同學會立刻被她叫起,倘若答不出她講到那裡,就必須罰站,直到答對下一個問題為止。
她形容一個個端立罰站的學生,像一根根插著的蠟燭。在東吳學生的記憶裡,這個喜歡「插蠟燭」的老師,的確使他們敬畏交加,至今難忘。
態度認真執著
一位三十年前自東吳政治系畢業的男同學,歷歷細述當時的狀況:
為了提升一般學生的英文水準,吳舜文用厚厚的原文書做西洋通史的教本;英文程度欠佳的人,必得加倍努力。因此,大家總以共度難關的心情,在上課前查字典、做筆記,自動分工合作。
即便查完生字,當上西洋通史的鈴聲一響,教室裡的氣氛依舊是緊張而嚴肅的。「沒有人敢任意缺席,大家既怕她考試,又怕被問倒,」這位男生指出。
足登雪亮高跟鞋、身穿清雅旗袍、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的吳舜文,總是人未至,聲先到。只要獨特的「喀、喀」腳步聲自樓階響起,同學們便都鴉雀無聲地端坐在位置上,低頭靜待她點名。
她稍帶江浙口音的國語,說來娓娓動聽,而風度的端莊、優美,更被公認是女教授中最出色的一個。大家心儀老師的儀表,都又怯於正視她。因為,她那雙明麗的眼睛雖有鏡片遮掩,仍然具足穿透人心的震懾力。
一次期中考,這班政治系的成績多不理想。追求完美的吳舜文發還試卷時,一一為他們解析問題所在,說完後立刻宣布重考。這種認真、負責的態度形同身教,讓較為懶散的學生再也不好意思漫不經心。
三十二年前修過她所開「國際現勢」課程的法律系張嘉芬,也對她一絲不苟的教學印象深刻。
張嘉芬在學校以辯才聞名,一旦課中有不解的地方,必會再向老師討教。一次她走到講台邊請吳舜文解惑,看到吳舜文密密麻麻的筆記,心裏十分感動。
「我們都知道她在企業界的地位--先生主持全國唯一的汽車製造廠,她則領導規模屬一屬二的紡織公司,」張嘉芬解釋:「沒想到她對這份待遇菲薄的教書工作,仍然這樣投入。」
上「國際現勢」時,她常舉自己的出國經歷,說明個人與國家實力的重要。她也再三教導學生,跟外國人辦交涉,只要站在「理」字上,就該堅守立場、據理力爭。事隔多年,這些思想撒播的種子,已化作具體的言行,在諸多學生從事的行業中綻放影響力。
活到老學到老
東吳大學並非她立足杏壇唯一的據點。民國五十三年,她經東吳政治系老師引介,在政治大學開授公共行政及西洋近代史兩門課,上課時間為周六下午兩點到四點。她不僅選用英文書做西洋近代史的教本,更直接以英文授課;因學生程度不一,上課時,她總是再三重複,務使大家都能理解。
她要求學生背英文生字,把音發準,並依舊經常抽考。那時英文「中國日報」有一版空白,每回抽考,學生就用這塊空白版來作答。她還延用美國「哥大」公布成績的作法,發回試卷總按分數高低定先後次序,藉以培養學生的榮譽感。
激勵學生的同時,她也用高標準來約束自己。她要求自己一上講台就「融入講題、渾然忘我」;即使足登高跟鞋,一樣得挺直腰桿,站滿兩小時。
在杏壇的化雨歲月中,她給予學生最可貴的身教,應是「活到老、學到老」。
留學美國時,她急著在一年半內把學分修完,沒有餘暇學習開車。來台教書後她身兼數職,經常需要趕場奔波。她深覺如能自己駕車,行動必會更加便捷,因此下定決心要考得駕照。
她學開車時已年逾半百。教練分派給她一輛老舊的手煞車,每到上坡起步她總扳不動煞車。教練睥睨地說:「妳年紀這麼大,可以不要學車了。」她正色答道:「學不學車是我的事情。你開班授徒,我既付了學費,就非學會不可。」
考試那天,她配得的又是一輛排擋奇重無比的老爺車。她決心要爭道口氣,不能真讓教練小看自己。過「上坡起步」關卡時,她使盡手力,終於順利拉動手煞車。雖然手掌酸痛透紅,她穿竟贏得了最後的勝利。
此後,吳舜文便開著裕隆出廠的轎車跨越杏壇。在學生眼中,這位老師逸興適飛、神氣無比;只有她自己知道,是認真、執著的態度,使她能不斷通過人生戰場的各種測試。
私塾警務處
執教兩所大學之外,自小學起就打下英文基礎的吳舜文,還曾數度為圓滿人情,而私墊了一些學英文的學生。民國四十二年,她利用周末下午到警務處的外事室任教,就是其中一例。
那時內政部警務處的外事室需要一位英文老師,經辦人請嚴慶齡向吳舜文轉達邀約之意。原本她的意願並不高,但經不起丈夫一再敲邊鼓,終於首肯。
她懷著無比的耐心,來指導這群水準參差不齊的學生。學生知道她就是台元紡織公司的董事長,好奇地要求到老師家裡做客;師生相處甚歡。
這段師生之誼為時僅只半年。半年後,她因歐洲之行而請辭。學生戀戀不捨,情願停課等她回來。她則介紹了一位和她神貌近似的師大教師,接掌了這根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