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台北到高雄,各個城市快速變換的容顏正輕輕訴說,台灣在怎麼走。
一個赴美三年的台中人,回國後經過台中港路,以為自己仍未離開美國--筆直的大路兩旁,記憶中的庭園咖啡廳現在都成了一幢幢數十層高的巨無霸新廈,讓他一時間彷然又置身在洛杉磯。
台灣城市的地標正由這些新興的「天廈」取代。
台北,總統府是過去的主要地標,現在是東區的世貿大樓;高雄,舊地標是文化中心,新地標是剛落成的五十二層長谷世貿聯合國,未來將屬東帝士集團籌建中的八十二層貿易大樓。
社會觀察家南方朔說,由城市地標從公共或官方建築轉變為私人超高建築,可以解讀出台灣社會結構正逐漸由政治統治轉變為經濟統治。
相對於政治威權的逐漸瓦解,經濟力量在九0年代正以無比的勁勢擅場,表現在建築上最顯見的是土地炒作和大財團的介入,超高型建築(二十八層以上)和大型「造鎮計畫」(如瓏山林和台中理想國),正是其中最突出的例子。
完全商品
「九0年後,台灣的建築可說已完全進入商品化階段,」淡江大學建築系副教授陳志梧指出。
意識型態退場,商業力量抬頭,商品化最要緊的關鍵是能不能出奇制勝、吸引買主。於是建築物可以仿歐式古典的優雅、精緻(如中山北路的國華人壽大樓),可以出現中國帝王帽冠的造形(如宏國敦北大樓),可以讓美國大城的超高玻璃帷幕大樓完整重現,也可以把道地的蘇州園林原封搬到公寓堆中。
「近年來,台灣的建築風格看似百花爭嗚,」一位台大城鄉與建築研究所的研究生指出,「背後主導的其實是商業利益。」
商品化的推波助瀾下,新建築崇尚繁麗的風氣漸開,純粹為了追求形式的美感,而不重實質意涵的裝飾性設計正愈來愈多。
混合主義
以標榜民族風格的建築為例,一九七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點燃「回歸本土」的風潮後,不少建築開始在造形及材料上,擷取台灣傳統建築的意象(如中研院民族所、彰化文化中心),然而,「現在已沒有人要談民族風格的精神內涵了,」陳志梧觀察,不管是斗拱、廊柱、山牆,在新建築作品中,都只剩下裝飾功能,成為保留皮相的一種拼貼。
拼貼於是成為一種流行,而在文化自主性不高、根基浮淺的台灣,打破時間、空間界限,將不同的風格混在一起,更是「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
一位室內設計師以為在九0年代的台灣,當紅的室內設計風格是將所謂古典主義、解構主義、後現代主義合為一體,打破日式、歐式、美式、中式等地域風格的「混合主義」。
「混合」增加了設計師的自由度,創意可在不同的組合中展現,然而,「混合」也讓所有參與「混合」的個別元素脫離了原來的時空背景,只剩下表面形式。
因而,在設計師刻意經營的空間裡,可能出現報廢的機器、生繡的管線,都加上中國傳統的千里眼和順風耳;也可能會出現紅磚搭成的吧台、黑白色調的牆壁,都擺上中式的仿明式桌椅。
「沒有主義就是主義,」台大外文系副教授張小虹以為,拼貼與混合正是這個時代的特徵。
從大範圍的城市空間來看,各種或新或舊、或高或低的建築,讓整個舞台出現極度的混亂,如陳志梧所言,前現代、現代、後現代建築雜陳;從建築裡的個別空間來看,各個販賣商品更販賣空間的店,也讓台灣都會顯得忽中忽西、忽五0年代忽九0年代,找不出一致性。
在一條街上走進「好厝邊」,坐在板凳上吃碗切仔麵,如果不是窗外的汽車喇叭聲,店裡的磚牆、雨蓑、斗笠、碾米機,會令人以為置身在四、五0年代的台灣鄉下;吃完了麵,到「京兆尹」去點個芝麻糊,裡頭盈繞著中國北方的氣氛;再走一點,一家「南方安逸」,則完全是美國南方PUB的風味,可以聆聽爵士樂,喝杯特調的「螺絲起子」。
逃離現實的空間
在強調包裝的此時,空間有時不只是包裝紙,更同樣也成了被販賣的商品。
於是,商業空間設計愈來愈具有舞台布置或電影片場造景的性質,「擬塑性和其商品化的程度正好成正比,仿得愈真愈具有商業價值,」一位設計師如是說。
樓高五層、集KTP、啤酒屋、卡拉OK、迪斯可PUB於一身的「異形皇宮」,把電影「異形」搬到現實中來,營造出一個詭異而奇特的「異形」世界;台北東區的PUB「OZ」,設計師則根據八部電影,把不同時空的場景統統放進一個大空間中;新興的婚紗攝影業更以販賣空間為要務,可以讓新婚夫婦一下子身在歐洲(未來),一下子走回民國初年(前世);而不管是「王二麻子」,或是「黑狗兄俱樂部」,都像是帶人走入時光隧道,不知身在何處。
擬塑得太好的空間真讓人忘了現在。
有人說道正是世紀末的頹廢風潮,懂得掌握商機的人在「給人們一個逃離現實的空間」中,創造利潤;有人擔心真假難辨的空間,讓人忽略了真實世界;也有人以為「混亂是常態,虛假亦真實」正是台灣社會的表徵,不如嘗試理解,「讓自己入戲」。
動態平衡終會出現
閱讀台灣的城市景觀,不難從中發現台灣社會的種種訊息,它富裕、它混亂,甚至帶點頹廢。
然而,有一些新的力量隱隱浮動。反對財團炒作土地的人有之(無殼蝸牛運動、無住屋組織),反對被規畫為商業區的住民力量出現(台北慶城社區),「市民社會的觀念正在萌芽,」台大城鄉所教授夏鑄九認為,如果都市景觀反映出社會文化,新興的市民階級是讓都市從混亂中重生的力量。
台灣的未來會怎麼走?台大外文系副教授張小虹仍表樂觀,正如極度虛無後,人們會開始追求意義,她以為,在正反力量的不斷撞擊中,一個多數人都能接受的動態平衡終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