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十月十日下午七時,紐約市文化界人士聚集在曼哈坦中國餐廳「山王飯店」,以晚宴歡迎來自大陸的老作家蕭乾,和來自台灣的「傳記文學」月刊社長劉紹唐。但骨子裏還另有一項目的-為旅美兩位文壇健將夏志清、唐德剛作和事佬,希望他們能達成「停火協議」,結束四個月的筆戰,重續二十四年的友誼。
相逢一笑混恩仇
夏志清先一步到會,當唐德剛進來時,他們激動地握手,眼中含著淚水相互擁抱。熱情洋溢的夏志清,還猛在唐德剛的頰上親吻。
二十多位在場見證的文學家、史學家和新聞界人士,為他們兩位熱烈鼓掌。大家說這是「相逢一笑眠恩仇」。
回顧夏、唐「戰史」,倒也驚心動魄。
今年五月號的「傳記文學」,刊出唐德剛的一篇文章「海外讀紅樓」,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於五月六日、七日轉載。這篇文章是唐德剛為今年夏天在哈爾濱師範大學舉行的第二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寫的。他在文中指出,「紅樓夢」是我國小說走向現代化文學的第一部鉅著,研究「紅樓夢」,不能純用西洋比較文學的角度,而應從「社會科學處理之方法」入手,瞭解當時文化社會經濟背景,才不致對這部鉅著的精髓「隔靴搔癢」。
為了說明這種「社會科學處理之方法」,唐德剛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紅樓夢」中對各女主角纏小腳和各男主角留辮子的「語焉不詳」,足證作者曹雪芹對當時滿漢「文化衝突」問題的迴避與猶疑;另一個則是「紅樓夢」文體產生的背景。
「紅樓夢」獨創風格
唐德剛說,中國傳統小說在城市小市民階級未形成之前,只是供說書者用作腳本的「聽的小說」,直到社會條件形成之後,才有應小市民需要而生的「看的小說」。而「紅樓夢」正是從「聽的小說」轉化為「看的小說」的「定型」之作,自可獨創其中國之風格。
於此,唐德剛批評五四前後,不論左右的一般青年留學生,乃至日前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任教的夏志清,皆一味堅信,非崇洋西洋化,中國小說不足觀,實在是「妄自菲薄的文化心態」。唐德剛引用了夏志清的著作「中國古典小說」,來證明他的話。
他還說,中國大陸的文學批評界早年由批胡適、反胡風、反右、四清到文化大革命,造成極左教條主義。而夏志清和其兄夏濟安(已去世)三十多年來在海外推展的文學批評,其觀點則是由崇胡適、走資、崇洋而極右。因而形成近百年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兩極分化」的可悲現象,均以否定傳統、爭取舶來而互相詆辱、兩不相讓。他說: 「如今海內『極左』者,俱往矣!海外之『極右』者,亦應自知何擇何從學習進步也!」
夏志清嚴厲諫友
文章刊出之後,似乎並未引起太多的注意,想不到事過三月,夏志清忽然有一篇長達一萬八千字的文章「諫友篇-評批唐德剛『海外讀紅樓』,發表在八月號「傳記文學」上,八月三日並在美國「世界日報」和台北「聯合報」同時刊出。(在世界日報發表者,題目上無諫友篇三字。)
夏志清的態度極為嚴厲。他首先指出:「唐德剛教授常在文章裏開我的玩笑,我從不計較,二十四年的老友了,他要在筆上佔我些小便宜,也就由他......上月初看到了他的新作『海外讀紅樓』,發覺他不再善意的開我玩笑,而是在惡意謾罵......」所以他不能不「評批」,以「揭露唐德剛的真面目」。
夏志清駁唐德剛主要有兩點:
一、崇洋問題:唐德剛引用夏志清著作「中國古典小說」的內容,謂夏遍引周作人、俞平伯、胡適等人的明言暗喻,以稱頌西洋小說態度的嚴肅與技巧的優異。夏則指出,唐德剛只引用了他那段文章的三分之一,斷章取義,故入人罪,想以幾句話「貶低老友一生治學之成就」。
他還說,研究文學的人,應以世界性的眼光欣賞西方文學的精華。若說「崇洋」,唐德剛的安徽鄉賢胡適、陳獨秀才是「前輩」,連不諳西文的桐城派古文大師林琴南,有人口譯小說給他聽,他也對狄更斯、對西洋文學表示五體投地的崇拜。
二、極右問題:唐德剛隱指夏志清政治態度極右,致影響文章的客觀。夏答覆說,他的反共立場並不妨礙他的治學,「文章歸文章,反共歸反共」,他不會因為反共而故意菲薄左派文人的成就。
夏反過頭來譏諷唐近年向大陸靠攏,指他「罵罵崇洋反共的胡(適)、夏二氏,藉以討好大陸官方,實在可說愚笨之尤了。」他最後還露骨的說:「如今海內『四大無恥』俱往矣,海外之『無恥』者,亦應自知何適何從有所警惕矣!」
批評「個人之事」
夏志清除了在這兩點上著力反駁外,文中也涉及唐德剛的一些「個人之事」,譬如:
-指唐近年來「公私太忙,飯局太多」,讀書就無法專心了。
-認為唐「對這門國際性的中國小說學,根本未入其門,實在沒有資格寫什麼小說論文的」。所以懷疑他參加國際紅學會議的資格。
-指唐近年所作所為極為「進步」,早已三訪大陸,「酒席吃得多了,人情債欠得多了,怪不得德剛近年來寫的大陸旅遊報告、感想,一味討好官方,愈來愈給人『淺薄可笑』的印象。」
夏志清的文章,用字極靈,除在主題上全力反撲外,字裏行間亦不無涉及「人身」之處,好像面要「唐德剛的真面目了」。
夏文刊出後,友好曾居中斡旋,希望唐德剛不要再「答辯」,否則你來我往,將伊於胡底?但唐不答應。於是「紅樓風雨急-對夏志清大字報的答覆」就上了十月號的「傳記文學」。十月二日美國的「中報」和台灣的「中國時報」也同時連載。唐文約一萬三千字,不讓夏文專「長」於前。(「紅樓風雨急」是在海外發表的標題,與在國內發表者題目不同。)
情緒激動的反駁
唐文也同樣的「情緒激動」,他認夏文對他「作極其下流的謾罵和人身攻擊」。他說,「夏氏此文的體裁,簡直與大陸上『文革』期間,紅衛兵和無恥文人在『大字報』上,對『學術權威』、『白專路線』、『牛鬼蛇神』,所作的『上綱上線』的人身攻擊,如出一轍。用盡下流字眼之外,還要『扣帽子』、『打棒子』,作政治性的栽誣!」這樣就「越乎學術之常軌了」。
唐德剛在「崇洋」和「極右」這兩點上,對夏志清作了不客氣的反駁:
一、崇洋問題:唐德剛說,他讀了夏志清的「中國古典小說」,「最大的感觸便是他以西洋觀點,過份貶抑了中國古典小說的本土性」。唐引了夏書中的一句話:「一切非西洋傳統小說,在中國的相形下,都微不足道。」他問:「『紅樓夢』是否『非西洋傳統小說』?白紙黑字,抵賴得了嗎?我所引雖短,但這是『一以貫之』的夏『夫子之道』。」
唐德剛還另舉一例,以證明夏志清的崇洋。他說:「一次,夏氏讀我贊賞柏楊譯的『白話通鑑』的小文之後,批評我把『通鑑』與英人格本(筆者按:Edward Gibbon 1737-1794,一般多譯為吉朋)的『羅馬衰亡史』併列為『荒唐』。說:『司馬光怎能與格本比?司馬光差得太多了!』其實,夏某既未讀過『格本』,更不知什麼是『司馬光』,但他那直覺上的『崇洋自卑』的心態,卻使他脫口而出。」
「極右」的證明
二、極右問題:唐德剛說,極右「算不上什麼壞字眼」,它「代表一種信仰,一種立場,與道德學問之優劣無關」。唐德剛認為,夏志清之「極右」,不是他一個人的看法,是朋友們的公認。他舉兩個例子以為證明:
第一、美國民權運動領袖黑人牧師馬丁路德.金恩為白人「種族主義者」所刺殺,舉世悲痛,少數民族尤然。而夏志清則認為他是「黑人,下流,該死」。
第二、南非之「種族隔離法」,為世界各國所斥責,夏氏則二十年如一日,肯定此法,認為是南非白人「維護文明」之措施。
唐德剛說:「夏先生的華裔朋友們知道他的心態,也知道他這種心態由文學思想化為人生哲學的經過,總想幫助他、激發他,勸他稍學『開明』、『進步』。誰知夏教授竟把『開明』、『進步』這些好名詞,一股腦兒奉送給共產黨,而自甘為『不開明』、『不進步』,甚至以『落伍』為榮,以『反動』為譽,真令人啼笑皆非。」
同夏志清的文章一樣,唐德剛的文章,除了「主論」之外,也旁及對手若干「個人行為」,而且也同樣「尖刻」。唐批評夏的,主要是說他「唱戲抱屁股-自捧自」。
唐德剛指出,夏志清「說他自己的著作,『內行一致好評』、『盛譽至今不衰』。又說他自己的學問『之深、之廣』非別人『所能想像』等等,可謂肉麻當有趣。」
唐文又說:「夏先生是我所知道的文學教授中,最自尊自大的一位。只許他罵人,不容人批評他。他曾公開宣稱,他的論述是『絕對碰不得的』!」
君子愛人以德
唐德剛認為這位二十四年老友「那種驕橫的個性,和唯我獨尊心態之養成,有學問、有見識的中國學者也大有責任。語云:『君子愛人
以德,小人則以姑息。』姑息可以養奸。夏先生今日目無餘子的個性
,便是他的老朋友,包括我自己,『姑息養奸』的結果。從『愛人以
德』的觀點來看,也有對不起朋友的地方。」
由於夏志清和唐德剛兩位教授都是名重士林而且著述甚豐的學者,在海內外擁有極多讀者,他們兩位的長文發表後,引起學術界和社會各方的普遍關切。又因為兩文火藥味甚濃,已逾越了學術討論的範圍,大家不免要問:究竟原因何在?
瞭解夏、唐兩位的文化界人士在閒談時,有以下兩點看法:
其一、兩人性格上使然:夏唐兩人都風趣而健談,有他們兩人在座,就從不會冷場。他們因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對彼此研究、生活的內容都十分清楚,不免拿來作為材料,說說笑話、鬥鬥機鋒。不過有時玩笑開過了頭,就會使對方很不自在。唐德剛在文中引證了夏志清一樁「瘋言瘋語」的事實之後說:「......我當時忍氣吞聲,只覺得老夏像個瘋子,以後避避他就是了。不幸,我二人在文化界的共同朋友太多,避不勝避。而每次相遇,他總要藉酒裝瘋,或用下流的言詞,或詘人揚己,使對方回罵亦不是,沈默亦不是。」
至於唐德剛,在當面談笑之外,有時寫文章也會來點「幽默」。夏志清在他「批唐」的文章裏開頭就說:「唐德剛教授在文章裏開我的玩笑,我從不計較。」又說:「德剛也太歡喜詼諧的筆調了,為了博讀者一粲,歪曲事實、顛倒是非也是在所不惜的。」唐德剛在他答辯的文章裹則承認:「德剛作『筆記』寫『時文』,夏氏評為『油腔滑調』,不才實有之,然拙文絕不下流、謾罵。微言大義之中,自有其治學上的嚴肅性。會看的看文章,不會看的看油滑!想不到這位自視如許之高的夏教授,竟只是位油腔讀者!」
說笑不慎翻了臉
兩位老友說笑慣了,一不小心,竟然翻了臉。
其二、兩人政治立場的影響:夏唐兩教授雖然都在海外教書,且早已成了「美籍華裔學人」,但兩人的政治立場略有不同。夏志清親中華民國,反共態度堅決,與政府駐美單位及反共團體、個人往來密切;唐德剛雖然也去過台灣,文章常在台灣報章雜誌發表,但他對中華民國的支持顯然不如夏志清的堅定。唐常有文章批評政府,而左派召集的一些討論會上,唐常為出席者或主持人,在這些地方,是很少看到夏志清的。當然,唐的言論有時也不為左派所喜,弄得兩面不討好,自嘲是「左右為難」。
中共近年來對旅美學人全力統戰,沒有應邀去過大陸的只剩下丘宏達、許悼雲等極少數人了。夏志清也回大陸省親過,但返美後三緘其口,沒有為中共說過半句話。唐德剛已去大陸四次,頗受優待。去年唐為紐約「華語快報」的「新獨立評論」週刊寫了一篇「三訪大陸」,對中共各方面的進步頗多贊美之詞。
政治立場引起磨擦
「新獨立評論」的編者為中國大陸出來的老記者陸鏗,其平常的言行大體上是肯定大陸的,但是在刊出唐文時他自己也附了一篇短文,認為唐德剛「君子可欺之以方」,太輕信中共的一面之詞了。以後朱文長、劉紹銘兩教授也先後撰文,認為唐德剛對政治認識不深。
夏唐兩人由於政治立場而引起摩擦,還有一事可為證明,這件事,美東很多文化界人士都知道。
每年雙十國慶,中華民國北美協調會駐紐約辦事處向例柬邀有關人士參加慶祝酒會,過去大概都未邀唐德剛,去年邀請了他。誰知唐一進酒會會場,頂頭就遇上夏志清,夏大聲嚷嚷:「唐德剛,你這個『共產黨』到這兒來幹嘛?」夏的「快人快語」頗使唐德剛尷尬。夏太太見狀趕快把夏志清拉走,大家轉了一圈又碰見了,夏又「重申前言」,場面就更加難堪,據說唐德剛當時拂袖而去。在這次筆戰中,唐曾提到此事,指夏「丑表功」,是「扣別人帽子來賺政治資本」,可見是一直耿耿於懷的。
夏唐開火,「精彩百出」,看得人眼花撩亂,存「隔山看虎鬥」之心的人當然樂見炮火愈激烈愈好,但是他們的朋友卻非常著急,希望進行調停。和事佬中有兩個最熱心的人,都是老記者,一是來自大陸的陸鏗,一是來自台灣的戴潮聲。
戴和夏唐都是老友,奔走初期未見成效。他在「新獨立評論」上寫道:「撇開私情不談,我覺得他們實在沒有在學術上開筆戰的共同基礎。一個學文學,一個學歷史,可都不是紅學專家,以『讀紅樓』為題批來評去,都算『撈過界』。據我推想,這場筆戰如果繼續發展下去,雙方只會離題愈來愈遠,扯上他們二十多年友情中所瞭解的隱私愈來愈多,那又何苦呢?」
有人主戰有人主和
陸鏗在唐德剛「紅樓風雨急」發表之前,曾電夏志清,試探「和談」的可能性,據陸說,夏表示可向唐「賠禮道歉」。陸再電唐德剛斡旋,被他「一口拒絕」。
但是也有人不贊成「和稀泥」。胡基峻就認為唐德剛「拒絕得好」。他在「新獨立評論」上說:「唐夏之爭跟大多數的爭論一樣,當事人大概是下筆有神,或多或少都遺忘了一些行規,以致對方頗難接受,乃理所當然。例如,唐先生斷章取義,確有歪曲夏先生原意之嫌;至於夏先生反攻時所犯的謬誤(fallacies)之多,簡直多得跟他的身份不成比例。儘管如此,他們討論的主題還是『紅樓夢』,而且都發表在社會公器之上,所以,唐夏之爭為公是公非之爭,是不成問題的。既為公是公非之爭,那麼,要判別兩位先生立論所用的命題真假,只有通過核對事實之一途;要判別兩位先生的結論何者可以成立,何者站不住腳,便非檢驗它們的論證過程不可。捨此之外,別無他途可循。」所以,「公是公非是不可私了的,實際也私了不了。」
女作家叢甦也反對隨便和解,認為「真理愈辯愈明」。她在「新獨立評論」上撰文指出:「唐夏之爭其中涉及論點、觀念極廣,絕非僅為私人意氣之爭。況且學術論戰本是『表達自由』與『民主體制』下學人本份內的權利,絕非一頓飯或一杯酒就可嘻嘻哈哈馬虎過去!」
她說:「心平氣和的,不涉及私人人身攻擊的論戰是健康的,而且有助於學術進步。『真理愈辯愈明』嘛:再說,唐夏二位宗師級高段人物,在二十四年交情後,不應被一場筆戰而『傷了兄弟和氣』。」
叢甦還說:「況且,民主與表達自由的真諦也是:『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我至死保衛你和我持相反意見的權利』。中國人習於『把酒言歡』後『萬事拉倒』的跡近鄉愿的作風,可能使文壇『一團和氣』,但是,和氣絕非生氣。」
「內閣」力主和議
儘管有人反對和解,可是調停之人甚為努力,而夏太太和唐太太是手帕交,來往密切,雙方「內閣」力主和議。再加上夏唐兩位也許覺得,這樣弄下去不是辦法,只有彼此都被鬥臭鬥倒,於是和談成功,最後當然是「把酒言歡」、「一團和氣」。
十月十日「山王飯店」之會,夏唐二人握手、擁抱和吻頰之後,席間有人戲以影星胡茵夢和作家李敖的婚姻來比喻這一次「夏唐筆戰」,認為不管論戰結果如何,他們雙方「知名度各增百分之二十」。
化干戈為玉帛
聖若望大學教授、中國婦女史專家李又寧教授,代表大家講話,她贊揚夏唐兩人的度量與風度,認為這次餐會將成為美國華人學術界的「佳話」。
這場論戰如果還有「受益人口,那恐怕是蕭乾。他事後在「新獨立評論」寫一短文,對夏唐化干戈為玉帛表示欣賞。他說;「我雖於筆戰內容茫然得很,也不禁深為席間熱烈氣氛所感動。」不過他話鋒一轉說;「贊嘆慶祝之餘,我還暗自默禱;海峽兩岸的文化人,其實從未交過鋒。但願我們也能衝破政治藩籬,熱烈擁抱起來。」他藉看「夏唐之戰」,倒打出一記「統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