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悶」經濟，怎麼掀鍋蓋？經建會端出「黃金十年」拚經濟大菜「自由經濟示範區」，強調法規鬆綁與開放，第一階段以現有的五港一空自由貿易港為示範起點，其中唯一空港就在航空城範圍內。
此刻，「自由經濟示範區」正被賦予重望。卻顯少有人回顧，所謂「自由貿易港」其實是政府自2002年開始推動的「挑戰2008計畫」，即俗稱「六年國建」的重要計畫之一，媲美於現在的「黃金十年」。
查閱十幾年前的自由貿易港的政府文宣，這麼寫著：「以境內關外的精神，排除在國際海空商港管制區域內從事商務運務活動之各種障礙，讓台灣成為運籌中心，提升台灣之國際競爭力。」精神與現在的自由經濟示範區十分類似。
共通之處，在於共同的關鍵字：「自由」，以低度的行政管制，提供自由的經商環境。然而，當初的夢想，現在實現了嗎？
「名字叫自由貿易港，但實際上一點都不自由，」遠雄集團董事長趙藤雄一語道破許多業者的心聲。位於桃園航空城內的遠雄自貿港，就是一個政府「理想」與「實際」不符的活生生案例。
2006年趙藤雄在政府拜託下，以BOT方式取得占地45公頃的50年開發經營權。沒想到，一路以來卻是慘澹經營，直到今年加值園區的出租率才突破七成五，占地45公頃的土地大部分還沒開發，前四年賠了15、16億。後來，靠著客製化打造廠房與快速化的服務，陸續吸引如日本近鐵等大廠進駐，才逐漸轉虧為盈。
到底現階段自由貿易港有哪些「不自由」？原因在哪？如何避免未來自由經濟示範區重蹈覆轍？
問題１〉未設單一窗口，法令多如牛毛
一家廠商進駐在此設廠，程序有多複雜？
若涉及土地建管，要找中央或地方政府地政單位；關務要找關務署，事業籌設營運要找民航局；勞工行政要找勞委會；商務人士出入境問題要找入出境管理局或移民署；稅務問題要找國稅局，不同的貨物又有不同的管理機制。
面對這些令人昏頭轉向的多頭馬車，現階段的自貿港，並沒有整合機制。廠商建廠或營運上遇到問題，至少要跑七、八個以上的單位。
多重的架構和多如牛毛的法令，對初來乍到一個地方投資的廠商而言，要對台灣的法令這麼嫻熟、知道出了問題要找誰，是很大的挑戰，」遠雄自貿港經營企劃室協理陳松造說。
荒謬的是，台灣從1960年代的加工出口區與後來的科學園區，都設有專門的加工出口管理局與科學園區管理處進行單一窗口服務。當初希望吸引更多外商進駐的自由貿易港區，竟然反而沒有。
原因為何？經建會財經法制協調服務中心主任左珩表示，曾經就此與人事行政局協調，但卻被拒絕。駁回的理由是：「公務人員人力已經太多。」政府為了精簡組織，卻犧牲了關鍵的重要業務。
目前，遠雄為了服務廠商，自設了單一窗口，但也只能負責「跑腿」，真正關鍵的核准權，仍常常在部會間公文旅行。負責台北港的北部航務中心主任徐仁修表示，負責自貿港業務的人只有三個，別的公務員是朝九晚五，而他們「晚上十點回家很正常」。政府整合效能不彰，不僅執行者疲於奔命，也讓廠商感覺重重屏障。
問題２〉法規解釋不一 正面表列缺彈性
自由貿易港區允許哪些事業或活動？目前限制也很多。
根據「自由貿易港設置管理條例」，共有貿易、倉儲、物流、貨櫃集散、組裝、修理、重整等19種樣態。然而，這樣的管制方式，屬於「正面表列」，除了這19項可以，其他都不可以。
有一個在自貿港設廠的外商，就表示正猶豫是否退出台灣。因為該公司自國外回來的貨品需要「拆解」。然而「拆解」這兩個字因為沒有出現在19項樣態中，海關查核上就有重重阻礙。
法規的解釋也往往流於自由心證。例如，維修時要把東西拆開。但這樣能不能算設置條例中的「修理」項目？往往這次海關覺得可以，下次另一位海關覺得不行，使得廠商無所適從。
陳松造說，為了避免這種困擾，香港、新加坡、杜拜等國家都採取負面列舉，只要對國土安全、人身安全有疑慮的部分不允許，其他都可以，才能跟上瞬息萬變的腳步。「我們的政府應該設計『以善變應萬變』的運作機制，而不是一直『以不變應萬變』。」
問題３〉外勞申請困難，且僅限製造業
在諸種限制下，當初自由貿易港設置條例中，有別於其他園區的最大誘因，乃在於可申請外勞比例達40％。「唯有這一項是特殊的優惠，沒想到連這個都做不到！」趙藤雄痛批。
原來，法規上的文字如下：「自由港區事業雇用本國勞工人數，不得低於雇用員工總人數百分之六十。」然而，勞委會在實際執行上卻僅限三班制的製造業，自貿港的簡易加工運籌、技術服務業都被排除在外。原因是：「依照國內現行規定，並無開放服務業和其他行業。」
陳松造表示，若考慮的是本國勞工招募不易的工作，那應該是三班制、有夜間作業需求業者都可申請，這樣制度對招商才較友善。
為了解決此事，趙藤雄說自己已經開了上百次會議，都沒有用。甚至，會議曾經從晚上6點半開始協調到半夜2點半，仍徒勞無功。
即便是符合規定的製造業，仍有諸多不便。目前設廠在遠雄自貿港的自行車製造商利宇國際，從設廠的那一年就開始申請外勞。執行長許朝鈞無奈的說：「你猜我們公司外勞現在有幾個？零個！」
許朝鈞表示，公司一開始申請五個外勞。由於法律規定外勞一定要住在自貿港區內，就必須請本地人三班制24小時進行管理。等於請五個外勞，卻得再雇用三個本地人管理，且還不一定請得到。
兩年前遠雄蓋了宿舍，可以統一管理，但申請許可遲遲沒下來。由於工人數不夠，原來工廠設計三班制，現在只能一班制，要加班只能拜託老員工。
「為什麼台灣出口額不夠多？就是因為劃地自限！我們是在前方打戰的人，沒有彈匣了，要政府後方支援。政府卻要我們一顆子彈打10個敵人，怎麼可能？」許朝鈞無奈表示。
問題４〉規定聘用3％原住民 外商傻眼
另外一項廠商認為不合理的規定，是爭議頗高的原住民條款。自貿港設置管理條例設立之初，由於立法委員高金素梅在立法院大聲疾呼挽救原住民的失業率，因此園區事業必須雇用5％的原住民，2007年再修法，降為3％。
倘若廠商未雇用這樣比例的原住民勞工，將依照差額人數乘以每月基本工資，繳錢給中央的原住民族就業基金專戶，算是懲罰性質的條款。
「外商會覺得很奇怪，聘雇員工還要看族群，」陳松造說，廠商雇用勞工應要「適才適所」，有什麼職缺，就雇用什麼專長的人，台灣這項規定可謂「獨步全球」。
然而，台灣目前關於弱勢族群的就業保障，無論是原住民工作保障法或身心障礙者保護法，規定的都是公營企業，唯獨自由貿易港設置條例規範的對象是一般企業。由此可見，別的國家經濟特區是特別的鬆綁，台灣卻是在某些項目綁得更緊。
問題５〉防弊重於興利 海關世界最嚴
此外，台灣的海關也被廠商反應為「世界最嚴」，使得當初法規上「自主管理」徒留口號，並未落實。
一位不願意具名的廠商表示：「若有貨品留待查驗，遇到海關假日休假，一等又要兩三天！」說到海關，許多業者皆抱怨連連，只是都向記者表明：「海關我們得罪不起。」
以生產數位相機、數位攝影機的微米科技為例，原本在遠雄自貿港區設廠，就是因為受不了限制太多，才設廠一年多，就把廠移到香港。
「一批原料進來，做成100台或是1萬台，香港不會管！」總經理楊誠濱說，台灣的海關管制太嚴，造成報關程序複雜，必須多花二至三名人力負責。但如果是到香港，不但節省人力成本，通關又更有效率。
「所謂自主管理，應設定每一個都是好人，萬一抓到缺失或違法事件，再重重的罰，而不是把每個人都當成是壞人，」陳松造說。此外，他也建議可採取分級管理制度，依據公司過往經營績效、聲譽較好的公司，就應該給予更多自由。
不過，左珩表示，海關人員也有很多難處。第一線看過各種偷吃步的走私法，「台灣人與外國人不一樣，弊端就是特別多。」再加上檢調、政風的嚴格調查，只要海關給人方便，很可能被認為是圖利他人，因此執行任務上亦有兩難。一旦成案，許多人就算最後沒有被起訴，紀錄也跟著一輩子，許多人因此升不了官，垂頭喪氣的退休。
左珩說，曾經有海關官員向他表示：「我不管你是關心、關切、關愛、關說，只要不要讓我的人被抓去關就好了。」當政府的心態是重視「防弊」甚於「興利」，在這兩難之間未有妥善的機制處理，自然「利」就有所限。
問題６〉無租稅優惠，還可能被課兩次稅
除了許多制度上的「後天失調」，台灣的自貿港也有先天的不利因素。受限於兩岸特殊的政治情勢，使得台灣與許多國家沒有簽定「避免雙重課稅協定」，使得廠商面臨雙重課稅。
例如，一家美商公司，若把貨物運來台灣加值加工，因為台美沒有洽簽避免雙重協定，所以這批貨物在台灣會被課一次稅，美國的母公司也會課一次。如果同樣一批貨物，是送到新加坡就不會有這個問題。這個政治現實，也是對台灣招商不利的因素之一。
此外，有些國家在新開闢一個經濟特區時，實施短期租稅優惠。像韓國有「七免三減半」，即前七年免徵營利事業所得稅，後三年減收50％。然而，在台灣現行的政策中，並沒有端出這樣的牛肉。
問題7〉自貿港採BOT模式 租金太貴
目前遠雄自貿港採BOT，遠雄每年需繳1億權利金，加上2000萬左右的土地租金，成本轉嫁給廠商，因此租金偏高，也是不利招商的原因。
「附近的廠房1坪只要3、400元，遠雄1坪要1000元！可比台北市內的辦公大樓！」楊誠濱說，香港廠房一坪才6、700元，又沒有其他管制，條件處處贏台灣。
原本的自由貿易港精神是「境內關外」，卻因諸種政治因素，不但沒有鬆綁，甚至連原來也沒有的限制，都加諸於此，成為「不自由貿易港」。
左珩說明，生物學中有一種概念「亞種」。因為與世界隔離太久，就變得與原生種長得很像，卻又有些不太一樣，如台灣黑熊就是亞洲熊的亞種。曾有一個外商告訴他：「你們台灣的法規似乎像『亞種』，看起來該有的都有，卻與世界不接軌。」他希望未來的經濟示範區是「玩真的」。
然而，關於政府號稱即將鬆綁的自由經濟示範區，已經出走的微米科技楊誠濱的感想是，「政府只要顧慮的很多，就不可能做好一件事！」「政府不應該只問學者，要多問我們這些真正設廠的業者！」利宇國際許朝鈞則說，政府不應關起門來規劃，聆聽廠商實際遇到的問題，未來的「升級」才能更務實。希望這次，政府不會再讓廠商重複一次八年前的疑問：「說好的自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