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水,與樹的故事
戈壁灘上新建了一座風力發電廠,數十根水泥柱子,撐起類似風車的扇形葉片,頂著強風不斷旋轉。「這是跟西德合作的試驗,如果能成功,以後新疆的發電問題就好辦了。這兒還愁沒風嗎?」服務於新疆林業局的小郭,發亮的眼睛裡,閃爍著新疆人克服自然的強烈企圖心。
最大困難在水
新疆的地形俗稱「三山夾二盆」北陳阿爾泰山,南盤崑崙山,橫互於中的天山,綿延二千五百公里,將新疆生生一切為二,北疆是準噶爾盆地,南疆為塔里木盆地。
半封閉性的準噶爾盆地,從西北角的阿爾泰山接受到大西洋的寒濕氣流,雨雪豐盈,森林密布,草原繁茂。往東、往南,雨雪漸稀,終成草木難生的戈壁沙漠。
一九四九年共軍入疆時,大部分的村落,居民都還住著「地窩子」,也就是地下挖個洞,上面覆蓋些蘆葦草的原始居所。
入疆的二十多萬共軍,很快就解甲歸用,受命成立「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一位當年參與兵團的老幹部不堪回首地搖頭歎道:「一個字,苦啊!」西北大學水利系畢業的他,負責尋找水源,興建水利工程。「騎著馬,什麼深山沒有去過,荒灘地上躺下就睡,零下三十多度還住地窩子呢!」
新疆最大的困難就是水,唯一的水源就是山上積雪融化的雪水。偏偏春天麥子抽芽時雪水還下不來,到夏末秋初,麥子成熟時,洪水四竄,一年的辛苦就白費了。因此建造調節水庫是一大工程。沒有機器設備,全憑鏟子、土鍬硬幹。
然而新疆的沙漠面積比四十年前,不減反增。主要原因是民眾濫伐野生林,當做柴燒。因此造林在新疆也是挖空心思推動的大事。
林業局的小郭說:「從經濟改革開放後,農牧民的牛羊、麥子,什麼都歸你,就只有樹是國家的。人民得幹義務工管樹,春天樹下的草歸你,秋天樹上掉下來的落葉,你掃去餵羊,但樹千萬得管好。」
楊樹也是生命樹
走過荒漠,什麼樣的造林法都見過:種下去時澆灌一次,放著不管,等山水自然灌溉的靜灌法;把荒地搞成一方方像田梗似的,種上旱生灌木梭梭草,讓洪水得以積蓄灌溉的灌林法;前面種一排灌木,後面種一排闊葉喬木的複植法等較落後的造林法,和較現代化的噴灌法、滴灌法等等,不一而足,目的全是為了同時滿足民眾柴木的需求和擴大植被,抵禦風沙。
人工造林最常種的是楊樹,楊樹耐寒、耐鹽鹼、耐貧瘠、能貯水,一次洪水澆灌可耐二年乾旱,因此是新疆最多、最普遍的樹種,也是新疆人的活命樹--水土保持少不了它,燒柴煮飯賴著它,蓋房做家具也是它;在急渴時,拿錐子扎進楊樹幹,拔出錐子,一股水立刻噴出來。沿北疆的大戈壁走,那兒有楊樹,那兒就有人家。
小郭說:「在自然條件更惡劣的南疆,人簡直是搏了命的種樹,樹荒死了,風沙就來吃掉你,」在和田市,人工能在五百公里長的公路上搭起葡萄架;在民豐一個小鄉,平均每人擁有兩千株樹。
在鄯善沙漠,他指著沙漠邊緣的綠樹:「那都是人工造的林,非得這樣才能把風沙止住。以後沙漠還會隨風向往另外三個方向移,但絕不能把鄯善給吃了。」
吐魯番的「坎兒井」則是新疆人利用自然的另一個成功例了。
接近吐魯番的戈壁灘上,一個個高出地面一、兩公尺的礫石堆一排列地整整齊齊;每一個堆兒都是一口井,用來汲取地下水,吐魯番盆地一共有近千個坎兒井,在地底下像蛛網一樣,連成一個長達五千公里的龐大水利系統。
年降雨量只有一六.六毫米的吐魯番,就靠著這套傳統的灌溉方式,栽植出舉世聞名的葡萄和瓜果。
得來珍貴的水,自地下流出地面,清澈見底,順著人工渠道,通往每一塊田園,流過每一戶人家的門口。涓涓的流水,映照戶戶人家院中葡萄藤架上的濃蔭,竟營造出一派江南人家的盈盈水意。
從小生長在新疆的漢人小郭,並不想回到關內。「新疆只要有樹、有水,什麼都種得好。外來的水果品種,在新疆只會更大更甜。」他驕傲地說。
對新疆人來說,這一片荒蕪的大地隱藏了無限的生機,正等著他們去向大自然爭取。
石河子/沙包圍人,樹包圍沙
石河子原是北疆戈壁灘上,瑪納斯河邊的一個小驛站。一九四九年時只有幾戶人家,三年後生產建設兵團派了一個連,帶著家眷,挖幾個地窩子住下,就開始開發。
當初主持石河子建城計畫的是國民黨投共的陶峙岳將軍。「起初只開發一千畝地,苗圃還不到二十坪大。」石河子市城邑局高級工程師王效英回憶:「但是一九五六年,我到這兒來時,城市規畫已經做好了,準備的是二000年時有三十萬居民;今天石河子不算郊區農牧民,人口是二十多萬,可以說是一切都照著我們的規畫發展的。」
新疆林業局的小郭推崇石河子的城區林網化做得最成功。「在新疆求生存,就是沙包圍人,人再用樹包圍沙,樹種得好,人就活得了。」
早早多種好樹
一九五六年只有五萬多株野生樹的石河子,今天已有三百多萬株人造林。王效英說:「當初陶峙岳的指示就是早種樹、多種樹、種好樹,創造一個符合人生存的自然環境。」沒有現代的灌溉設備,路開到那兒,土渠就掘到那兒,樹也就跟著種到那兒。所以房子還沒蓋,樹已經先種下了。
今天的石河子已是工商城市,為了防止污染,城區蓋在上風向,工廠區蓋在下風向,兩者中間隔了一條一百五十公尺寬的環境保護林。
走在石河子的任何一條街上,夾道都是筆直的楊樹或榆樹;樓房之間必有五公尺的綠地,家家戶戶陽台上都擺著盆景;廠區、單位也都綠樹如蔭,整個城市就像個大公園。
「事實上,石河子根本就是一個大型的人工盆景。沒有一塊綠地不是一杓杓的水澆灌出來的,」王效英將功勞歸給城裡的居民:「全國人代會在一九八一年決議推動全民義務種樹,我們這兒早就這麼做了。每人由單位負責分配,每年種三到五株樹。住到這兒的人都簽了護林公約,有愛護樹木的習慣。」
她的屬下卻笑稱:「起先群眾那有這麼機動哪?還不是給她逼的?」為了發動居民綠化住宅區,在自家空地種上花草樹木,她領了人去拆掉違建和雞窩。群眾拿著石塊、刀斧威脅,也不為她所動。「當然現在證明她的堅持是對的。」
驅車離開石河子,綠林始終伴著農田向外伸展,證明王效英所說:「我們不以樹包圍著城就滿足了,我們要作到整個城鄉完全林網化。」是說到做到了。
可以做朋友,不能做骨肉
「當年阿巴索夫跟國民黨的盛世才打起來,毛澤東稱讚他是革命英雄,其實他的口號是「滅漢興回」!那時伊寧一帶的漢人基本上全被殺光了,」一位熟悉新疆民族問題的漢人幹部悄悄透露。
在漢人只占人口四0%,其他民族占六0%的新疆,民族間的相處一值微妙而敏感。
「民族的事不好說,」三月間喀什動亂時正在現場的一個朋友欲言又止:「白天沒什麼關係,黑夜裡維人打你,可就沒人管了。」因此,即使在漢人占多數的烏魯木齊市,好心的友人也會一再叮嚀:「晚上別到二道橋、夜市一帶去。」
萬元農牧戶
根據中共官方公布的一九八七年資料,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幹部中,少數民族占了將近五成。漢人暗暗抱怨:「單位裡提幹(升遷),少數民族可占便宜了。我們不歧視他們,可是也不贊成這種不公平。」
在漢人看來,共產黨對少數民族的待遇夠優厚了。尤其經濟改革開放後,從事農牧的少數民族,由於牛羊、作物歸於私有,每年只要幹點義務工,或交點公社管理費,其餘收入全歸已有,不必納稅,個個都成了萬元戶,看在多半靠公家單位死薪水的漢人眼中,難免有點心裡發酵。
在教育上,少數民族有自己的學校,教材內容一樣,可是升學考試題目不一樣。「少數民族學生的程度差太遠了,可是只要他們願意唸,國家就會一直照顧到大學。」負責教育工作的女老師平靜的語調中,隱隱有一絲不屑。
自覺處處委屈求全的漢人,實在不能明白少數民族為何還要鬧事。「這是個民族情緒問題,」一位漢人幹部理性地分析:「我們覺得是在照顧他們,他們可認為我們是占領了他們的國家。」
激進的維吾爾人,一心希望恢復三0年代在南疆成立的「東土耳其斯坦伊斯蘭共和國」。由於維吾爾人至今仍占新疆人口的四五%,因此大大小小的騷動,甚至武力行動始終不斷。
但對大部分居住在新疆的少數民族而言,他們與漢族的真正問題還是在於文化、語言、宗教的不同。
充滿了不解
無論維族、哈族、蒙族、回族,甚至漢人,都少有贊同異族通婚的。家有十七歲待嫁女兒的維人阿里甫堅定地說:「不可能的,穿的、吃的、屋裡擺設,全不一樣,咋(怎麼)過日子哪?」回族老婦欣慰地說:「我的孩子全跟回回結婚,不然人家要看不起的。」年輕人因與異族通婚,被視為民族叛徒而被逐出家門者,也不乏例子。
語言更是一大問題。由於少數民族學校一週只上五、六節漢文課,因此一般人只能說簡單的漢語。一旦離開烏魯木齊市,幾乎連彼此的語言溝通都有困難,遑論情感交流了。
漢人更無法理解為何伊斯蘭教在少數民族心中,占如此重要的地位。
一位漢人幹部說:「我碰過一個司機,開車途中也得一天拜五次,還拉著咱們大夥一塊兒拜。」笑謔中充滿了不解。
維族幹部阿里甫透露想去麥加朝聖的心意:「錢已經存了一萬元,就是簽證恐怕拿不到。」一旁相熟的漢人幹部顯然吃了一驚,半開玩笑地問:「你是共產黨員,還信這個嗎?」阿里甫莊嚴地答:「我退黨了。」
平行而不相交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使新疆各民族之間的鴻溝難以彌補。即使在各民族混居的城市郊外,維人的公墓和漢人的公墓也是毗鄰而分居,不但形狀不一,而且絕不混葬,似乎是表明他們與漢人生可勉為朋友,死絕不為骨肉的心意。
王效英下輩子還要種樹
那年我才十七歲,成都高中剛畢業就參軍了。我原意是要到韓國抗美援朝的,沒想到派我來建設新疆。家裡不放心,說:「新疆滴水成冰,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不怕,還是來了。
到了新疆,軍隊派我去念「八一農學院」,我就選了林學系。當時我只覺得新疆像個荒漠,多風、多沙,實在不宜人生存,假如能把這兒變成像家鄉成都那樣的山明水秀該有多好?
這個專業唯一的不好,就是太慢見成效;要把這個地方弄成江南風光,也是想想容易,做起來難。好在那時年輕,別人不幹的事,我偏要幹幹看。
人家願意安居
一九五六年我一畢業,就被分到石河子,那時這兒連條好路都沒有。幸好兵團司令員陶峙岳特別重視綠化,說是這麼個大戈壁,人家走到這兒很累,也很枯燥,應該讓人看到很多樹,願意在這兒安居樂業。這個想法可以說是正合孤意,所以初期雖然很苦,卻是苦中有樂,一生的願望得以實現,我多年來真是一直很快樂。
到今天,看到別人破壞一株樹,我都會心痛,就像打了我一巴掌一樣。在我們這兒,破壞樹木,輕則要受批評,重則要受處罰的,好在我們的群眾都很爭氣。
種了四十年的樹。我有一個心情,覺得人的精神實在是很可貴的。有了這個精神,任何困難都可以克服,就是要和自然鬥爭也是可能的。咱們這個環境不就是艱苦奮鬥幹出來的嗎?只要有堅定不移的意志,大自然是不會辜負你的苦心的。
我這一生沒有選錯專業,感覺到很滿足。教我重活一次,我還要同樣的幹。
(任孝琦採訪整理)
司機老許
回人.四十多歲
我是越老越信。其實一年也只上清真寺拜一、兩回,但我覺得一個民族總得有個自己的文化傳統,我們回回沒有自己的文字,生活習慣也和漢人差不多,這個伊斯蘭就是我們的傳統了。其實現在回回年輕人也有吃大肉(豬肉)的,可是你連這個傳統都不要了,你這個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不願和外族通婚
現在漢回通婚的也有。我自己基本上是不同意我的兒女和外族通婚,如果一定要也沒辦法。不過回族男孩娶漢族女孩還可以,回族女孩絕不能嫁漢族男孩,嫁雞隨雞,你這是背叛了家族、民族。
當然現在潮流不同了。年輕人也去跳舞、看電影、喝酒。阿訇(伊斯蘭教經師)會說他們,我以前也喝酒,現在覺得阿訇說的有道理,酒能亂性,絕不能喝的。
阿訇的學識比較高,能讀可蘭經,也能講、有研究。一般人就不會念可蘭經了,我也不會,做「奶瑪孜」(禮拜)時,就跟著別人念,沒關係的,只要心裡有神就好了。
少女黨心
蒙古人.二十歲
我在巴音布魯克鎮上的招待所當管理員,最遠只到過庫爾勒,一點不喜歡。山上馬多、牛多、駱駝也多,山下啥也沒有,我不去城裡住。
山上生活當然比較苦,不過要是嫁個牧羊人,回山上牧羊也可以,小時候也做過的。
絕不嫁漢人
招待所裡什麼飯都有,有蒙古餐吃當然好,漢餐、維餐也可以。我也有漢人朋友,可是絕不嫁漢人,習慣不一樣呢!
我一個月回山上爸媽的蒙古包一次,都坐私人的班車上去,我騎馬騎得不好。蒙古包裡沒有電,晚上點蠟燭、油燈。只能聽收音機,沒有電視看,大部分時候都是白坐著。蒙古的舞、蒙古的歌我都會,山下有時有舞會,我也去呢!兩樣都好,我都喜歡。
我有五個哥哥,家裡只有我一個女孩。不過我以後只要兩個小孩,現在的人都這樣呢!
我信喇嘛,不記得是誰教的,也說不上為什麼信,雖然一年只拜一次,可是我真的信。
(任孝琦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