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四算是台灣最命運多舛的一項重大工程。為什麼會如此?2012年3月甫上任的台電新任核四最高指揮副總經理陳布燦、核技處處長姚俊全、核四廠廠長王伯輝一起接受《遠見》獨家專訪,一次回答外界疑問:
《遠見》問(以下簡稱問):核四未採取統包,產生了設計、採購、施工種種困難。當初台電此一決策的背景為何?
姚俊全答:統包對於承包商來說,是一個高風險任務,一個核電廠動輒六、七年,要承擔這期間所有的物價波動。因此,要求的價錢也會很高。後來,來標的廠商底標超過了底價的20%,不合採購的規範。
由於預算不夠,就由較低價的顧問公司石威得標。前三廠的顧問公司,都是好幾億美元,石威卻只有4000萬美元,相差很多。和石威所簽的約,也不是完整統包(full scope),而是有限責任制,讓部分採購與工作由台電負責。
問:如果當時預算不夠,為何不能再向立法院追加?採取折衷的方式,反而造成往後更大的問題?
姚俊全答:1989年,台電想要將原本的1697億預算解凍。1992年,立法院通過恢復預算。當時要通過核四預算,在立法院場外打了一場架。社會對立的氣氛很緊張,台電也覺得有恢復就不錯了,沒有再要求修改。只是,那個預算是好幾年前編列的,真正開始做時,已經不夠了。只能想辦法在預算內達到目標。
核四廠的數位化比日本更完整
問:核四的設計,並非採用前三廠直接複製國外核電廠的模式,而被批評是自己造飛機的「中華一號」,且數位儀控訊號點複雜度舉世罕見,埋下風險因子。你們的看法如何?
陳布燦答:使用相同反應爐的廠在日本已有四座,並不是沒有前例。雖然龍門電廠核島區的承包商不是日商,而是美商奇異,但奇異也曾參與過日本電廠的設計,因此,核四可以說是美日交流合作的結果。
至於數位儀控系統,只要想知道的事情愈多,控制點就愈多。日本是2萬8000點,核四是3萬5000點,監測點多,花的錢也多、也更複雜,這代表我們比日本的數位化完整。
前三廠使用的是類比訊號,數字在盤表上,但是類比訊號並不會組織這些數字的意義,數字解讀要靠運轉人員,因此,控制室的工作人員解讀、功力要很好。核四使用數位儀控系統後,腦袋裡面要做的事情有部分就可以交給電腦做。我們目前做過兩次測試,結果是非常好的。
問:儀控系統萬一出問題,送到國外檢修至少要兩週,是否時間過久?萬一發生問題,來得及嗎?
陳布燦答:目前我們在測試的目的,就是要把設計上的缺失找出來。等到正式營運後,技術部分我們自己可以掌握,沒有問題。
問:核四已興建十幾年,許多設備已經老舊、甚至泡過水,如何確定堪用?
陳布燦答:這些設備不是放在外頭雨淋日曬,而是放在倉庫裡冷氣儲存的空間,溼度溫度控制得很好。大型的設備也會定期清潔、上油,保持可用狀態。如果有損壞的,買備品進來。有些舊的東西若沒有備品了,我們也已經請奇異的專家,來看換成什麼樣的東西。只要設備超過十年,就一定會遇到老舊的問題,這不是只有核四,前三廠運轉40年,也一定會碰到。設備是不是過時,使用前都會一一做測試。
線纜重整 台電確實有疏失
問:在監工與品保方面,核四是否出了什麼問題?例如,纜線重整就花了將近一年,但為何拉完了之後才發現錯誤?
陳布燦答:依據公共工程委員會規定,品管分成三層:第一層是包商的自我品管、第二層是龍門施工處監督,最後還有總公司的安全小組品管。
然而,施工處的組織和以前不一樣,以前台電自己養工人,現在很多都是包商負責。而龍門施工處第二層的品管人員大約1500多人,台電的人約680人,其他的都是外面召募的工程師。在這種情況下,以纜線重整為例,第一層、第二層確實沒有把問題找出來,到了第三層才發現,這部分台電確實有疏失。
核四有100多個系統,無法做到十全十美,總有要再加強的部分。只要有工程,就會有問題。核一到核三的工程作業也並不是都一帆風順。只是,社會關注程度已不相同,媒體沒有那樣盯著你看。但對核四而言,大家的標準和關切比之前高很多。壓力很大,真的很沈重。
問:為何變更設計高達1530項?百姓如何可以安心?
姚俊全答:核四是一個多災多難的計畫。第一、我們遇到顧問公司石威破產,中間換了一批人,做的東西就會不一樣。且原本石威公司的圖很多有錯,要改。
第二、一開始,標到核島區的奇異公司打算整個廠抄日本的KK電廠,但是日本買的設備是日本做的,奇異買的是歐美做的,日本比較小,大小不一樣。一開始就發現核島區很多東西裝不進去,馬達和管路或多或少和原來設計的紙上電廠不一樣。
第三、設備的先來後到也會影響設計變更。例如,若是先裝水管、氣管,電管可能就裝不下去。如果要不變更,工序要和原來紙上設計的電廠一樣才可以。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受制於政府採購法,光是等設備,有的就要等三年。有些設備先來就先裝,就可能擋住了後面,要繞條路,這就和原來不一樣。
扁政府停建100天 合約糾紛拖2年第四、扁政府時期核四停建100天,和奇異產生合約糾紛,光是合約就談了兩年。若依照原本合約,所有的設計圖都是奇異要出。但是,奇異卻說錢已經用完了,必須要再付錢才能繼續做事。
2006年,我剛被調到這裡,奇異公司只剩兩個人,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向我要錢。當我們和奇異談時,一兩百家包商、工班,所有人都在外面等設計圖,沒有圖就不能施工。
我那時想,有些東西沒有影響安全功能,我先做有什麼關係?我碰到的問題,不是什麼偉大的問題,就是前面被擋住了,該怎麼辦?等到做完了,合約問題解決後,再交給奇異審查也不遲。因為這些工作是可逆的,若做錯可以拆掉。
不過,法規規定,和安全有關的部分,要有ASME(美國機械工程師協會)認證的公司來做,台電因為不是被認證的機構,就被原能會罰錢。
此外,石威當初解約,我們評估可以接他們的工作。原能會也認為我們做的那些設計修改是違法。其實,這些我早已經和原能會報告過。2007年中,我就報出替代方案,直到2011年才核准。但我總不能等到你核准才開始做。
問:為何不能等原能會通過核准後再施工?是否因此「欲速則不達」?
姚俊全答:只要一天沒有做完,每天公司都要付利息耶。倘若總預算3000多億,一天的利息就是3000萬!至於是否欲速則不達?也有可能。但送回奇異審查後,其實真正需要修正只有30、40件。
2012年成立策略指揮中心 改進先前問題
問:核四現在的進度如何?
陳布燦答:一號機現在做個別系統運轉測試,找出問題,進行設計調整,明年開始,一號機會做更大型的整體性的試運轉。二號機則尚在施工中,還在拉儀控線。
由於社會對於龍門電廠的關注更多,總統去年曾指示,如果不安全就不商轉,我們非常謹慎。特別是數位儀控系統(DCIS),要經過非常冗長的驗證、確認程序,試運轉的程序會比較慢一點。
目前一號機現場測試問題,總共有3000件,現在還有270份的現場問題報告待解決。希望2012年底以前會處理完畢。至於必須要追加多少預算、時程安排,目前正在與奇異顧問討論,都還在估算當中。年底之前會有初步結果。
問:之前發生的設計、監工品保、試運轉等問題,如何改進?
王伯輝答:我們都是非常認真、負責任的工程師,大家對我們要多一點信心。我曾經去國外參加亞洲核電廠長會議,被其他國家瞧不起。我就和同仁說,我們要有尊嚴,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
2011年8月,由於先前纜線鋪設錯誤,必須進行纜線重整,拉出來的線212萬公尺,可以繞台灣兩週了,當時發動250人,人工整線,農曆過年除夕,甚至有將近20個人主動不回家,也要把任務完成。之前,因為發生過主控室電纜被老鼠咬破的事件,現在我們也嚴格規定工地不能吃便當,連吃一顆檳榔都要罰3000元。
陳布燦答:2012年3月,我被調任接管核四之後,成立策略指揮中心。希望可以將負責設計的核技處、負責施工的施工處,和負責運轉的龍門發電廠的意見整合在一起,三個部門的處長、廠長一起討論,對流程更清楚,步調一致,可以改善工序管理問題,讓工程的推動順利。
此外,現在品保管控比以前嚴格。龍門施工處以往是50%的抽樣檢驗,現在要提升到百分之百的檢驗。第三層總公司的查驗比率,則從30%提升至50%。原本的試運轉程序書,也都翻譯成英文,給奇異、三菱和日立等公司review,來幫忙主要設備的試運轉工作。
面對核安問題 台電敢六親不認?
進行採訪時,台電副總陳布燦與核技處長姚俊全開宗明義就說:「有些之前問題,我們一說,好像就在指責前人一樣,」口氣中,看得出這些台電高層的難為。然而,原能會主委蔡春鴻說,台電確實有管理上的包袱,若顧慮到某些檢討會去傷害到之前的管理階層,會與核能電廠應該要有的「核安文化」相衝突。
所謂核安文化,正是:「碰到安全的問題,應該六親不認。任何錯誤都要反應,」蔡春鴻說。
原能會核管處處長陳宜彬表示,論及核安文化,日本就是不適合核能發電的國家,「日本的技術沒有問題,但文化大有問題。」因為日本講究尊師重道、敬老尊賢的服從精神,反而使工程師遇到事情不敢講,讓核安文化出了問題,導致每幾年就發生一次重大意外事故,分別是1999年JCO燃料工廠超臨界反應事故,2004年美濱電廠蒸汽管路爆裂和2011年的福島核災,沒有一次例外。
陳宜彬說,曾有日本同學告訴他,當日本核能機關開完會,政府、廠商、電力公司在外叫計程車時,一定是政府人員排在前面、電力公司在中、廠商最後,由此可看出廠商不能挑戰電力公司,電力公司不敢挑戰政府官員。沒有挑戰的勇氣,真相就難出。
蔡春鴻提醒,核四從採購到管理的觀念,甚至忽視品保的制度,都是已經發生的事情,牽涉當時的決策和做法。台電必須承認過去的錯誤才能改,但中國人傳統的文化確實是包袱,這也是台電的一大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