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年開始,亞都麗緻飯店總裁嚴長壽即將階段性地步入飯店營運幕後,專心在台東推展公益性質的「希望學堂」,整合資源,為當地孩子找到發展天賦的自由樂土。
在這個人生轉換的重大時刻,嚴長壽重新回看他與亞都30年的獨特因緣,也於天下化文出版他的第五本新書《你可以不一樣》。
這本書以嚴長壽與亞都飯店為主軸,從當初一磚一瓦肇建,到推廣美食觀光、提升台灣國際參與、創新服務業標竿、人文關懷乃至嚴長壽的人生價值一一深入剖析。嚴長壽說這本書是「為社會每一個角落努力不懈的朋友們而寫的。」它展現一個人、一家公司乃至一個國家,如何在有限環境壓力下,關照自心,為自己開拓新局,找尋到自身或是企業最後的使命與價值,成就一番利他事業。
在出版前《遠見》特別節選其中兩篇精華摘要,讓讀者先睹為快。
蛋糕、解嚴、竊聽器
1986年,美國《華盛頓郵報》集團發行人葛蘭姆女士,受政府之邀來台訪問,下榻亞都麗緻飯店。透過這次成功的採訪,台灣宣布解嚴,贏得國際一致讚揚的背後,有賴嚴長壽巧妙化解了台灣版的水門事件。摘自〈第二部:國際交流第一線〉
1980年代,台灣經濟雖已大幅起飛,但仍屬戒嚴時期,人民自由受到限制,外國媒體經常對台灣威權政治多所批評,當年,蔣經國總統絕少接觸國際媒體,葛蘭姆女士(Mrs. Katherine Graham)訪華,無疑成為國內外備受矚目的大事件。
他們此行不僅全程自費,同時更拒絕台灣當局安排住宿的圓山飯店,經歷過「水門案」新聞戰役的葛蘭姆,沒有說出的深層考慮──便是怕遭到竊聽。
他們婉拒圓山之後,便來電指定要訂亞都飯店的總統套房,但不巧當時總統套房已經租出去了。嚴長壽當機立斷,用短短三天時間,將飯店1101房所有家具和床搬開、重貼壁紙、改裝成會客室,同時加設一扇門與隔壁1103號門連通,改裝為總統套房同規格的房間。
但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葛蘭姆抵達的前一天上午,情治單位人員忽然來到亞都,一見嚴長壽,便來勢洶洶地問:「她住幾號房?」「隔壁房間給我們。」他們走進葛蘭姆女士的房間,明目張膽地布建,甚至安裝竊聽器,這些唐突的舉動令嚴長壽非常驚訝。
他回想到在美國運通(American Express)時,就看到美國籍總經理發覺自己訂閱的《TIME》《Newsweek》,內頁裡的毛澤東相片不是被全部塗黑,就是被刀子狠狠切掉,要不就用黑筆在上面寫「共匪」兩字,收到這種被「處理」過的雜誌,老美總經理就會破口大罵:「這是什麼爛國家!」
這些事情看在嚴長壽眼裡,讓原本對政治很懵懂的他也領悟到,歐美人士對新聞自由的重視程度,遠超過當時活在戒嚴體制裡的台灣人民所能想像。
台灣版水門事件,差點發生在亞都
嚴長壽不能坐視情治人員竊聽,又不願讓郵報訪問團知情,無故擴大事端,於是緊急打了電話給當時新聞局報告此事。這通電話接連到當年新聞局連絡室主任陳兆熙,他一聽嚴長壽的說明,立時感到事情非同小可,他指出,「水門事件即因美國民主黨總部被尼克森幕僚指使,暗裝竊聽設備,遭《華盛頓郵報》追蹤報導,一發不可收拾。如果發生台灣版的水門事件,其後果不敢想像。」
陳兆熙於是緊急打電話向當時從新聞局長轉任總統府簡任祕書的宋楚瑜反映此事,宋楚瑜瞭解事態嚴重,叮囑陳兆熙要嚴長壽回報後續發展。經過了種種檯面下各種周折,幾小時之後,原本來勢洶洶的情治人員,似乎接到上級命令,忽然間全部撤退。
做郵報蛋糕 歡迎郵報老闆
就在嚴長壽和新聞局十萬火急處理危機之際,另一通電話也從台北亞都打到紐約。亞都法籍總經理朱恩磊(Andre A. Joulian)請託住在紐約的朋友傳真當天《華盛頓郵報》頭版到亞都飯店。
收到報紙後,嚴長壽要點心房師傅依樣畫葫蘆地把《華盛頓郵報》的標誌、頭條新聞標題,用巧克力、奶油精製成一個長方型的報紙型大蛋糕。嚴長壽知道,報老闆別的新聞可以不看,但絕不會漏掉頭版標題。
當葛蘭姆女士從機場抵達飯店,一進房間,看到這個別出心裁的《華盛頓郵報》大蛋糕時,驚呼:「這是不可能的!」驚喜地立刻打電話給各個剛進房間的隨行主管,要他們統統過來看,大家圍著蛋糕拍照留念,對亞都飯店留下極深的好印象。
10月7日下午4時,葛蘭姆此行的重頭戲終於來了。她率領四、五位高階幹部,在時任新聞局長張京育的陪同下,走進了總統府進行原定訪問。在這次訪談中,前總統蔣經國意外說到:「我們會在制訂國家安全法之後,解除戒嚴,開放組黨。」原本《華盛頓郵報》只能刊登新聞局事先審核過的新聞稿,在原始的問答稿內並未提到台灣即將解嚴一事。也許這個消息太過震撼,《華盛頓郵報》未經同意,第二天便提前向全世界發布。沒想到,台灣即將解嚴的消息獲得國際一致讚揚。
1987年7月15日,禁錮台灣長達38年的戒嚴令正式解除。陳兆熙感慨道:「如無嚴長壽先生出於愛國心『多管聞事』,以及宋楚瑜先生及時協調相關單位,萬一被葛氏等察覺受到監聽,必會引起軒然大波,成為國際醜聞,哪還會有後來『蔣經國總統說台灣即將解嚴』的圓滿報導呢?」
竊聽器、蛋糕和解嚴,這三者原本完全不搭軋的事物,在亞都飯店成為環環相扣的細節。在嚴長壽的專業生涯中寫下重要的一章。
生與死、愛與關懷
去年7月中,嚴長壽在例行體檢中意外發現腎臟惡性腫瘤,必須進行一次器官摘除手術。手術前一天,他仍在虛弱身體下,前後花了七小時口述一篇有關台灣觀光未來的文章,也在這個難得的機會裡,嚴長壽談到了他的生死、他的摯愛以及終極關懷。摘自〈後記:當病房的門輕輕掩上……〉
手術前一天,嚴長壽必須進行一項血液透析檢查。我們的談話又再度中斷,他原本以為今天有個好長一段空檔的想法,顯然不切實際。
他安靜而無奈地換上病服,這時他看來更瘦了,兩腳青筋血管浮凸可見、瘦長的手指、臉骨深而清晰、這時候精神還好,一襲薄衫,赤著腳,看來仙風道骨。如果他換上沉默嚴肅的臉,便又神似賈柯梅蒂(Alberto Giacometti)銅雕的《行走的人》。
其實,從他年輕時的照片看來,他原本並不瘦,身形高挺,甚至可以說壯碩,他不是沒有經歷那些豐腴美好的人生風景。當年,他一頭蓬鬆的鬈髮,穿著阿哥哥長褲,戴著青蛙大眼鏡,說不出新潮還是懷舊,與員工歡聚可以扭腰擺臂跳舞,與金髮碧眼的洋紐可以來個美式大熊抱。
他也騷包過的,早年他與很多世家年輕總裁為友,為了騎馬,買過整組的馬鞍、馬靴;也跟朋友到拍賣市場買古董;坐小飛機去歐洲古堡度假等,他曾和幾位美國運通各區總裁,遠征孟加拉雨林狩獵。在那一張張彷彿敷滿金光的照片裡,嚴長壽笑著站在一群洋人之間,每個人手裡握著一把槍,橫在腳前的是一隻四肢張開的大山豬。
以一個家世平凡、沒上大學的年輕人來說,嚴長壽的生命跨度何其大,在台灣出國困難的年代裡,他曾經那麼淋漓盡至地詠嘆世界,世俗定義的功成名就也樣樣不缺。
但是,奇異的是,也許是出自父親的身教(嚴父曾經一度拋家別子出家,與星雲大師比床而眠,之後母親求情才回家做居士),也許是純良的本性,或許力爭上游鍛造出忠於自我的生命質地,嚴長壽在體嚐這些上流生活之後,並沒有迷失,也不貪戀。
因緣聚散離合 誰能真正擁有?
有一天,嚴長壽無意中看到一本跟佛教有關的書,忽然看到「借觀」二字,他像忽然被打醒一般。一個人一輩子所能擁有有形的物質、財富,其實都不過是「借」來看看而已,正像那些流轉在拍賣市場的昂貴古董,因緣聚散離合,誰能真正擁有?
嚴長壽說:「我後來明白了,我們人生需要的東西太少,但想要的東西太多了。」
「借觀」給了他很深的領悟。後來嚴長壽真的不再保留這些東西,送給朋友,朋友很高興,他也落得輕鬆,「現在我家的家當,都是有意義但沒有價值的東西。」他說。
於是,嚴長壽款待宴客時,他可以端出很多好東西,若是換他自己,卻簡單平淡得可以,可能只是一碗素麵、素蒸餃,幾回跟他一起吃飯,他都是採用「減法」配方,這個不用,那個可以省。一盤沙拉,油醋醬料全不加,看他青菜番茄嚼得滋滋有味。
當病房的門輕輕掩上……
整個血液透析檢查時間花得比想像的還要久,等他再推回病房時,已經是三小時之後了,也許藥物作用仍在,嚴長壽看起很虛弱。話題開始在生死上打轉,他談到自己身體、想起父親的臨終景況,也念起了已逝好友羅曼菲。
嚴長壽說,她走之前,擬好一份名單,請友人打電話通知這些朋友,要他們不要來看她,就當作她在睡覺。嚴長壽真忍住沒有去看,「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為什麼要讓人家看她變醜的樣子呢,或許她要大家只記得她最美麗的時候。」
後來,雲門為羅曼菲辦追悼會,嚴長壽的詩人太太陳育虹去參加,嚴長壽怕自己會哭,不願去。羅曼菲生前希望好友穿著豔麗衣裳、面帶笑容參加她葬禮,前半場還好,後半場羅曼菲生前謝幕影片一播,大家卻哭成一團。
嚴長壽當然不是沒有任何料想,就安心躺在這裡。多年前,他因眼見中風父親臨終前深受折磨,便和太太簽了一份不要侵入性急救的聲明。這次動刀,他也向醫生強調,「假設萬一發生,不要電擊、不要插呼吸器、不要做任何一件勉強我的事,請你就讓我走吧!我從心裡面一點都不會遺憾,而且我會非常感謝。」他臉色不太好,方而闊的額頭透出一種貝殼似光澤,對比之下頭髮更黑而濃密。
這次住院前,他也將保險櫃裡多年之前早寫好的遺囑拿出來重抄一次,並請身邊的祕書簽名作證。
他不忌諱談論自己生命終限之事,但就是不捨得自己一對兒女,遺囑一大段都是為他們而寫,「我想對他們說,第一點、我的生命如此豐富,不管什麼意外,只要我有意識的最後一分鐘,你們一定要相信你們的父親都是抱著非常滿足的心,離開這個社會、這個世界的,沒有一點遺憾;第二點、不要任何公祭儀式、不要瞻仰遺容、不要做任何儀式、也不要任何標記,燒為灰燼,獻給樹木與泥土。」
嚴長壽不假思索,熟練背誦念出來,絮絮叨叨,只要子女相信他們父親沒有任何、半點遺憾。他說:「生命,好像一陣風的去來,是不是?所有人的感情,都是互相在一起的那個片刻留存的,不在於死後辦理多大多隆重的告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