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陳水扁上任隨即善意宣布「四不一沒有」的兩岸問題處理原則,一度讓外界期望他有可能帶領台灣突破兩岸情勢。但八年後的今天,兩岸問題反而寒若冰封,美國對台灣執政者的信任也似乎消磨殆盡。
1月16日,由新台灣人文教基金會與國際知名的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SIPRI)聯合舉辦的「信心建立機制:國際成功範例與兩岸關係」研討會,邀集數十名來自世界各地的國際問題專家齊聚台北,共同為兩岸困境與未來把脈。
兩位國際關係領域的重量級人物,SIPRI主任紀爾(Bates Gill)、以及美國戰略暨國際研究中心(CSIS)的太平洋論壇總裁柯羅夫(Ralph Cossa)也應邀針對兩岸「信心建立機制」(CBM,confidence-building measures)如何創建提供建言。
信心建立機制是一種外交上的正式溝通協商機制,目的是讓雙方政體能增進溝通、降低衝突的可能。包括過去的東、西德,今天的印度與巴基斯坦,南、北韓等,都有賴信心建立機制來減少不必要的爭端對立,維持區域和平。
兩岸關係是否可以援引這些地區的經驗做為借鏡?兩岸如何建立起互信機制?今年總統大選後,兩岸會有什麼樣的微妙變化?長期研究兩岸問題的柯羅夫和紀爾分別接受《遠見》專訪,為讀者解析未來兩岸局勢的演變。以下為兩位的訪談精華:
美國戰略暨國際研究中心太平洋論壇總裁柯羅夫
兩岸互信 就從衝突防範開始
《遠見》問(以下簡稱問):你認為兩岸關係目前處在怎樣的情勢?
柯羅夫答(以下簡稱答):現在兩岸局勢很微妙,尤其接下來從3月22日總統大選完,到5月20日新總統上任前的這段時間,會是一個高度敏感的時期,我們都必須更加謹慎。
不管是馬英九還是謝長廷當選,他們可能都不會支持、與延續陳水扁的政策,因此陳水扁在卸任前,仍然會試圖走自己的路。所以,兩岸關係在5月新總統上任之前,將看不到明顯的改善情況。
沒有人可以準確預測陳水扁會做出什麼來。就我們的經驗來說,陳水扁確實是不斷地製造兩岸問題,不過,也不能低估他在追求個人目的時,所展現的聰明與大膽。
坦白說,即便我認為他接下來應該怎麼做,我也不會告訴你們,因為我不想讓他從我這兒得到靈感。(笑)
不擔心扁跛鴨 只擔心不跛
問:一般台灣人民都認為陳總統很會掌握議題、變換議題?
答:對,不過我不認為他真的提出「議題」(agenda),他只是不斷地更動戰略(tactics),他的戰略就是不斷地減少兩岸統一的可能性。至於他提出的議題,一部分就是不斷地設法懲罰國民黨,藉此拉抬選情。
很多時候,我覺得陳水扁的真正敵人不是設定在對岸的中共政府,而是那些當年從大陸移居來台的人士(Mainlanders)。陳水扁不斷地懷疑他們,但其實沒有意義。
現在你到街上問問那些20幾歲的年輕人:「你是台灣人,還是外省人?」他們很多聽不懂。操弄省籍情結的手段,或許對某些年紀大的族群能產生共鳴,但對於在台灣長大的青壯年世代,幾乎都不起作用。
在電影《教父》裡有句經典台詞:「莫恨仇敵,以免失智(Never hate your enemy. It affects your judgment.)」。在我看來,陳水扁確實是個相當情緒化的人,有著很強的律師性格。這種性格的特徵就是他只要當下設法說服陪審團,做成有利判決就贏了,所以他不會去做長遠的思考或考慮後果。
問:本次立委選舉,民進黨大敗,你分析對陳總統會有任何影響嗎?
答:第一,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改變。第二,他改不改變都不重要,已經來不及了。
他加速自己總統地位的「跛鴨化」(lamb duck),但這也為民進黨帶來機會,讓民進黨可以開始擺脫他,走出自己的路。
其實我對他感到頗為遺憾,他在2000年上任後,我曾和他會面多次,不過他後來愈變愈激進,作為愈來愈集中在統獨對立上。
問:美國方面真的擔心政權不會和平轉移嗎?
答:華府人士並不真的擔心陳水扁會拒絕交出政權,比方宣布戒嚴。因為第一,台灣人民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發生;第二,世界各國也不會容忍。
華府比較關切的是,他在總統大選後到520之間,會不會做出任何不符美國及台灣雙邊利益的舉動。我很不願意這樣說,但是我們真的已經無法信任他。
我曾經跟他會談過幾次,他也不斷請我傳達訊息給華府支持台灣的朋友們:「以後不會再有什麼驚喜(surprises)了。」但每次話才講完三、四天,新的「驚喜」又從天而降。他總是突然在某個演講或活動中,丟出一個新的難題,不僅華府、北京感到意外,連他的支持者、顧問策士也都感到吃驚。
理性三不 馬謝都該支持
問:關於兩位總統參選人各有何看法?
答:馬、謝兩位是比較可以預測(predictable)的理性人士。我見過馬、謝兩位候選人,跟馬英九比較熟,認識12年左右,和謝長廷只見過一次。不過兩位都是相當誠懇的人,雖然有著全然不同的觀點,不過謝長廷遠比陳水扁要來得務實、重視實際成效。
之前我訪問北京,北京官員要我形容謝長廷是個什麼樣的人,是深綠還是淺綠。我說謝長廷像個「變色龍」,這個詞我是正面地去用,沒有貶意,是環境決定他的「顏色」。在深綠面前,他就是深綠,在淺綠面前,就會變成淺綠。
所以我告訴北京當局:「你們必須創造一個好的環境才行。如果你們逼迫他走向深綠,那他變成深綠也就一點也不讓人意外。如果你們讓他發現兩岸問題有緩衝的可能,那他可能就會轉向淺綠。」所以一切得看北京。
以前到北京,他們以為:台灣的認同問題都是陳水扁一個人搞出來的陰謀,我告訴他們:「你們錯了。你們必須深入瞭解台灣複雜的社會現象。」台灣非常以自己的成就為豪,但不意味台灣人都不接受中華文化或認同。就像我是義大利裔美國人,是美國公民,但我還是對義大利家鄉的文化感到尊敬與熱愛。這一點正好是我認為陳水扁失策的地方,他試著否定一切跟大陸有關的文化和血緣,無形中等於推開了那些土生土長、祖父來自大陸的台灣人。
問:你又怎麼看國民黨呢?
答:我想國民黨也很清楚,他們未來要更謹慎、更謙卑,不要流於自大或過度自信。馬英九提的「三不」(按:不統、不獨、不武)是個相當審慎的主張。我認為,謝長廷也應該公開表示支持「三不」。因為兩岸問題絕對不是任何一個政黨的問題,是全民的問題。
中共應放棄對台飛彈威脅
問:兩岸之間該如何建立互信?
答:坦白說,兩岸目前不太可能建立起互信機制。因為中共相信,只有讓台灣感到惴惴不安,對他們才是有利的。他們不希望台灣感到自信,因為一旦讓台灣感到自信,就可能容易變得大膽,向台獨靠攏。
但我認為,雙方之間還是需要建立起某種程度的互信,中共應該先放棄對台的飛彈威脅,雖然這不太可能,但至少有多少飛彈要透明一點,免得被有心人士誇大。不過,雙方雖然無法達成「信心建立機制(CBM,confidence-building measure)」,但應該可以先建立「衝突防範機制(CAM,conflict-avoidance measure)」。
中共不希望台灣過度自信,但他們也不希望兩岸之間發生什麼意外,比方說船隻碰撞造成人員傷亡,所以「衝突防範機制」可以是兩岸建立互信的開始。
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主任紀爾
台灣主權問題是兩岸最大癥結
現在兩岸關係確實是相當艱困的一年,所幸並沒有軍事衝突,也不像1995、1996年時緊張到了一觸即發的階段。不過從政治上看,目前兩岸關係確實很不理想,是我印象中最低潮的一年。不只是台北和北京之間的關係低潮,連台北和華府的關係也跌至谷底。
承認對等 先避開政治軍事
我們很難預測往後幾個月兩岸關係會有什麼發展。但是,倘若我們假定陳總統會「優雅地」卸任,不論是馬英九或謝長廷上台,我想兩岸關係都將出現改善的契機。
兩岸如何互信,確實是個複雜的難題,要打造一個「信心建立機制(CBM)」,可能得花上數十年的時間。
首先雙方都必須擁有高度的政治意願來參與,也就是要有那樣的一個環境促使雙方都願意坐下來協商。不過目前還沒有這樣的條件。也許新總統上任後,會有一些轉圜空間。
因此,我認為信心建立機制的關鍵,首要在於一個穩定的政治環境,才能有利於溝通的進行。其次,雙方必須認識到,信任機制的建立,不會損及彼此的利益,同時也需要相當的時間才能建立起來。
第三,雙方必須承認對方的政治地位,認可彼此是對等的政治主體。這一點對兩岸來說真的很難、很難、很難。因為中共不會接受台灣擁有對等的政治地位,而台灣也不可能接受自己被降格為中國的附屬地區。這正是難題的根源。
不過,一些屬於非軍事、層級較低的信任機制,倒是比較可能實現,例如兩岸警察分享情報、合力打擊犯罪,引渡罪犯等。此外,像兩岸民航機的飛航等領域也可能建立起信任機制,但都屬於非正式、非官方。
兩岸關係之所以複雜難解,關鍵在於台灣的政治地位。畢竟在國際上,沒有太多國家承認台灣是個正式的「國家」,台灣在國際上的行動力也就大幅受限,無法自由地尋找國際盟友,也無法自由參加國際組織來謀求其他成員的外交支持或協助。
例如北韓的核武問題,我們就曾舉辦了「六方會談」,這是一種國與國之間的正式協商。但台灣就沒有這樣的選項可走。巴基斯坦和印度的長期衝突問題,有時便仰賴聯合國介入調停,甚至美國也會派出官員,邀集雙方協商,連巴勒斯坦在聯合國裡都有一席位置,雖然不是「國家代表」的身分,但卻是被聯合國承認的政體。
必要時,巴勒斯坦可以向聯合國求援,但台灣卻不能。所以兩岸問題的癥結點,在於台灣的主權問題。
加強經濟 才能全民大勝
至於台灣該怎麼做,這確實不易回答。不過首先,應該持續維護目前的民主政治,這是台灣最強有力的優勢,也使許多民主國家——如美國、日本、歐盟等——願意支持台灣,認為台灣是個負責任、可貴的伙伴。
其次,台灣應盡全力加強自己在國際上的經濟實力,如果台灣能在國際經濟再度取得亮眼的位置,將有助於提高國際地位。
第三,台灣在外交上仍須繼續努力與主要國家建立友好的合作關係,讓各國肯定台灣是個負責任、積極的國際伙伴。在這方面,台灣或許可以透過非正式的外交關係,如非營利組織(NGO)等形式,來協助促進亞洲地區的和平安定,證實台灣是個有貢獻的國際成員。
台灣的情況,確實比較獨特,而且相當複雜,在國際上很難有適當的個案可以參照。因為最根本的難題,還是在於台灣的主權問題。
馬英九的「三不」或許是個改善兩岸關係的好主張,但這只是個起步,北京方面應該歡迎這樣的說法和定位,也許可以成功運作個幾年。「三不」的可貴在於將兩岸過去欠缺的可預測性、穩定性找回來,試圖具體改善兩岸關係。至於能否做為一個長期的兩岸策略,我想可能還是有些不足之處。
另外,這次的立委選舉,雖然國民黨大勝,但千萬不要因此妄自尊大。只有當台灣全體人民都是贏家時,民主選舉才算是真正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