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國內爆發力霸集團財務危機事件，引起軒然大波，實際上，財務危機僅是藏在底層問題所爆發出來的表象，背後因素是十分深刻而複雜的。但在此僅就與企業經營直接有關者加以探討，並以近年來人們所關心的「統理」（governance）問題為其核心。
廣義的企業經營涉及三個層面：管理（management）、統理（governance）和監理（regulation）。「管理」代表一般人所理解的企業經營層面，屬於狹義的企業經營，屬於CEO所負責的範圍。「統理」則包括公司股東與其「代表人」董監事及執行長間之關係，以三者間之權力歸屬、分配與負責為核心問題。「監理」則屬於政府與企業間之關係，尤其政府代表公權力依法對企業所採取的規範與監管行為。
依上述架構分析目前力霸集團事件，可自「管理」層次切入，屬於經營不善問題；也可以自「統理」層次切入，探討有關經營大權之歸屬與運用；當然，政府站在「監理」者立場，也有其疏失或怠忽職守問題，值得檢討與改進。但相較之下，根源應在於「統理」層次，也就是：這一企業集團由誰當家做主？為什麼主導者能不受外在投資者和債權人之約束，又能擺脫政府們「監理」？換言之，由於統理結構的缺陷，使得「管理」和「監理」都變得無能為力。
本來，如果一切依照法制所設計的狀況運作，像這樣存在多年而牽涉如此廣泛的財務危機是不應該會發生。問題在法制設計屬於人類事務上之「陽」面，另有支配實際運作之「陰」面作用。
法制運作為陽，文化控制為陰
以上市公司股東之眾多，事實上是不可能由股東直接經營一家公司的，必須透過「董事會」負責經營和管理，一如絕大多數國家無法實施「直接民主」而必須透過「代議政治」以行「治理」（administration）。
在我國公司統理制度下，股東選出董事會以掌管企業經營，又選出監察人監督董事會，兩者均係以「代理人」身分以謀求股東之最佳權益。然而，董事會和監察人也不能直接經營這家公司，因而任命一位總經理或「執行長」（CEO）領導經營團隊，執行「管理」工作，並對董事會負責。由於執行長和董事長角色不同，且性質衝突，近年在美國有愈多人主張，這兩個職務不宜由同一人擔任，也屬於統理機制之一環。
所有上述「統理」機制之運作及其與「管理」層次間之關係，均有法令——如「公司法」「證券交易法」等之規範，並由政府專設主管機關，如美國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和我國之金管會，負責「監理」。
看起來，這一切機制均已設置妥當，考慮也甚周全，為什麼還會出問題？這不得不談到在這套機制的另一面——「陰」面——的存在和運作。
「陰」面，也就是現實面，其運作規律和影響因素乃和一國文化、政治及社會各種獨特因素糾纏在一起，如果說，前此所稱的「陽」面是理性和普世性的，「陰」面卻是文化性和獨特性的。
家長制模糊陰陽間的運作
以支配我國企業經營的文化而言，有關統理機制之運作方面表現十分強烈的，對內是高度「家長制」，對外是講求「政商關係」。不過，在此必須說明兩點：首先，在此並非說國外企業沒有極具權威的領導人，但是其權威主要建立在職位上，例如不久前被惠普公司董事會解任的菲奧莉娜女士，其所做所為，不能不說是極其強勢，但董事會仍可決定其去留。這和我國的「家長制」不同，因為在文化上，家長的地位是終生的，也是不能被撤換的。
目前國內已有非「家長型」領導人出現：他不是做一輩子，且其權威地位也不是不可挑戰的。
但將「領導人」等同於「家長」的觀念，在人們心目中已根深柢固。比如在許多公開場合，人們理所當然地稱呼一位首長為「大家長」。在這心態下，使得不具這種地位的領導人顯得軟弱無力。
這種文化意義上的「家長」權威是全面的、無所不管的。當這種權威發揮到極致，一旦這位家長下決心要做某件事，組織其他成員只能曲承上意，不但要設法規避各種「陽」面規範，理性分析和邏輯思考也只好置之一旁。人們表現這種行為，不但有現實的顧慮，更乃來自倫理上順從家長的正當性。
問題在政商關係「陰盛陽衰」
再談到「政商關係」，也和一國文化與政治生態有密切關係。自古以來，經商就離不開政治，政治力量可以塑造市場環境，政府作為在極大程度內，決定了一國產業盛衰以及個別企業的商機所在。在近日風行的《喬家大院》電視劇中，主角喬致庸之所以能起死回生，關鍵在於，他放出了朝廷將進軍準噶爾部的消息，扭轉了市場風向。
同樣地，當前企業經營和政府的關係，大的如預知政府政策動向，小的如獲得政府採購，往往都是成敗關鍵。
在MBA課程中，就專設有「公共政策」，告訴學生如何因應政府規範，美國企業可以公開遊說政府，這些都已成為講求「政商關係」的「陽」面行為——或化「陰」為「陽」的作法。
但在當前台灣，政府對於企業擁有太多看不到的控制和影響力，尤其對於某些特殊行業——如金融、電信、交通等經營條件之決定，重大建設和採購案之招商，政府不但干預甚深，而且不夠透明化，造成太多的「陰」面關係。
在這情況下，「陰」面所能發生的影響作用往往大於「陽面」，以至於企業，主動或被迫地，謀求以非正式管道建立政商關係。
尤其在家長制之下，一切可以便宜行事，更助長了這種「陰」面關係之建立。其他企業更起而效尤，不知不覺取代了政府在「監理」上的「陽」面關係。
問題在於，這種「陰」面的「政商關係」是不能曝光的，一旦曝露，種種醜態便一一現形，這便是當前財務危機的由來。
本次力霸集團所爆的財務危機並非個案而已，分析背後要素，乃緣於家長式的統理方式以及當前政治生態下所滋生的政商關係，兩者形成共生關係。若不從根本因素對症下藥，即使解決了本次危機，恐怕日後同樣危機仍將層出不窮。
（作者為元智大學講座教授、台灣評鑑協會理事長，本專欄由朱博湧、許士軍共同主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