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10月）17日過世的作家巴金，公祭時鮮花如潮水湧到，大陸各省和上海百姓自動到場弔唁達五、六千人。中國大陸幾個大入口網站調查網友，問巴金最大的貢獻是什麼，得到的答案都是他堅持「說真話」。
巴金是1930年代最風行也最多產的作家。那個時代，年輕的熱血是用來呼喊人道、反抗強權的；生在大地主家庭的巴金，用他的全部熱情批判封建社會的殘酷腐敗，打動了無數青年的心。共產革命在中國大陸的成功，作家中貢獻最大的兩人，可能該算魯迅和巴金──儘管兩人文風迥然有異，且都算不上共產體制的擁護者，但他們的筆替共產革命打開了知識青年的心卻是事實。
1936年即已過世的魯迅，未嘗親見「新社會」1949年建立後，半個世紀間天翻地覆的變革和生民塗炭的慘痛。巴金卻是作家中最長壽的一位，過世時高齡已一百零一歲。1940年代巴金在完成了自傳性的巨構《家》《春》《秋》三部曲和《寒夜》時，浪漫狂熱的書寫和革命熱情之外，已開始透露成熟的才華。然而隨著鐵幕深垂，他跟多數作家一樣，寫作生命近於戛然而止。他被迫赴朝鮮寫歌頌韓戰英雄的文字，日後回顧時，自承十七年間（1949～1966）「沒有寫出一篇使自己滿意的作品。」而隨著1966年文革的發動，巴金不僅遭到殘酷批鬥，還失去了摯愛的妻子蕭珊和許多朋友。他後來在文章中說，夜裏有時聽到死去的妻子悲切的哀哭聲，在睡夢裏見到冤死的故友。
文革結束了，血淚的真相一一揭開。然而鮮少人敢於回頭看看自己在這世紀大浩劫中，除了是被害人，還扮演了什麼角色。七十四歲的巴金卻開始勇敢反省。1978年底巴金在香港《大公報》開闢《隨想錄》專欄，他深情地追憶蕭珊，更無情剖析自己怎樣在那個荒誕的時代「像奴隸似的自我改造」，「由人變成了獸」，「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
《隨想錄》持續到1986年，八年間累計了四十二萬字，傳頌海內外，也震撼了世人。
文革造成千萬人冤死，數億人受害，但是單憑「四人幫」就能搧起漫天腥風血雨嗎？自省的聲音所以少到我們幾乎只聽見巴金，是因為太多人都是實質共犯，不能面對自己。巴金之誠實，也因此格外可貴與可敬。
近幾年台灣在政客和媒體的操弄下，日復一日成為彼此批鬥撕裂的屠宰場。這兩日，從閣揆到民間輿論，都赫然發現「台灣正在文革」。然而，說話的人指責的必然都不是自己。對照巴金老人的自省和說真話的勇氣，我們該老實承認，在人人「有權」的這個島，人人是共犯；把錯誤的人用選票送上權力寶座，容許朝野互相攻訐造謠的，不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嗎？台灣的救贖，怕也只有每個人誠實面對自己一途了。
（作者為國立台南藝術大學校長；本專欄由洪蘭、黃達夫、黃碧端共同主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