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秋初,清華交大的校園就流傳教育部有意讓兩校合併,然亦僅止於傳言,並無正式討論。10月22日行政院忽然召開了一個記者招待會,由院長游錫親自主持,會同兩校校長共同宣布了合併計畫,在校園引起震驚。11月5日清大五位(全部在世的)前校長和前代校長聯名致函現任校長表示關切:「對目前推動的合併持保留的態度」。此函後來載諸報章。在校內校外都產生很大的影響,原來預定12月兩校同時召開議決清交合併的校務會議,也暫停舉行。
至次年2月,閣揆易人,清大徐遐生校長也聲明不再續任,此事似乎告一段落。但5月16日,各國立大學突然收到一封教育部的公函,以「規模化」和「法人化」為條件,要大家提出申請,送上意願書和計畫書,據之以分配五年新台幣500億元(及可能的十年1200億元)的特別預算。此預算中的60%將分配給「最多兩所」學校,以打造國際一流大學。
第三波方案:逐步整併
所謂「規模化」的界限,最初還明定學生人數一萬八千五百人以上。說白了,要求規模化是教育部針對清交合併的紅蘿蔔。全國兩所學校,其中之一當然是台大;另外一所,清交合併是清交,否則就是成大。此函一來,清交校園當然又躁動起來。6月30日是遞件的截止日期,6月8日兩校同步召開相當於校務會議常委會的校務發展委員會,決定是否送件及其內容。前一天晚上李遠哲院長御駕親征,在交大召開與兩校師生的座談會,說明合併打造一流大學的構想。台上李院長居中,左右分別是兩校的校長和副校長;台下則大部分是反併派的兩校教員。
李院長一直是兩校合併的主要推手,但也一直明白此事非一蹴可幾,尤其經過近半年的溝通瞭解,逐步而行的構想與當初游揆由上而下、速戰速決的策略已大相逕庭。座談會期間台上台下攻防依然激烈,部分詢問的言詞也相當尖銳,但李院長一概以民主風度回答,會後,許多教授還圍著李院長討論了很久。
6月22日,清交同時召開校務會議,決議是否接受兩校工作小組協調出來的合併意願書草案,其要旨如下:
「兩校同申願在教育部『發展國際一流大學及頂尖研究中心計畫』的十年計畫中,逐步整併並發展成國際一流大學。初期前四年兩校將加強實質合作,……到第五年時,兩校在考慮政府發展國際一流大學計畫第二期五年經費,並評估前四年校務整合之運作與成效後,合併案將交由兩校校務會議進行同意投票……。
在(第五年)兩校校務會議通過兩校合併前,兩校維持現行之運作體系,並共同成立『校務發展諮詢委員會』,聘任一執行長以督導教育部『發展國際一流大學及頂尖研究中心計畫』,補助經費之運作。……」
這個意願書,至少在清華是正反雙方幾經折衝產生的結果,事實上也已得到教育部的默契同意,其與2004年秋,游內閣片面宣布清交合併的情況已大異其趣。
打個通俗的比喻,2004年的方案是不問雙方是否同意,先來個即刻拜堂成親;現在則是用一筆錢(每年100億元的60%,相當於教育部輔助兩校的正常經費)誘使雙方同意以結婚為意願目標,先相交出遊,還可以買些新衣服新首飾等,四年後再決定,若兩情相悅,則真正拜堂。
清大通過,交大否決
平心而論,這是一個相當溫和的方案,摸著石頭過河,用實踐檢驗得失。
我是堅決反對清交合併的,對此意願書有複雜的反應。雖然形式上不同意以有合併意願開頭,感情上也不願見台灣的清華就此消失;但若四年實踐證明合併可行,而且年輕一代也都接受,那至少理智上,我也必須接受。更主要的,基本上我不認為每年100億元而且將60%分配給北部兩校的方案,在當前政治環境下能維持兩三年;到了第五年,這筆錢沒有了,合併之事也自然無疾而終。
所以,假若我是校務會議代表,雖不會贊成,恐怕也不會投反對票,大部分清大教授亦同此心理,而確實,它在清大的校務會議順利以高票通過。但在同時舉行的交大校務會議卻被否決了。
否決的經過,相當戲劇化,那天下午,我正在網上與人下棋,忽然電話響了,一個女子的聲音:「我是交大的×××,正在開校務會議,合併案被我們否決了,清大趕快響應……」隨即掛斷。年紀大了,耳朵有點背,話沒有聽得很清楚,而且此事似乎不太可能,正在迷惘間,電話鈴又響起來,這回報名報姓,是某大報的記者,確切地告訴我,交大把意願書否決了。這太不可思議,一時興奮,對著電話叫了一聲:「Oh, great!」記者總是同情反方的,可能是愈鬧愈有新聞吧,就附和著說:「Great,偉大吧!」我就說偉大偉大,其實也只是有種的意思,並沒真正的說偉大,但第二天報紙將此對話稍稍誇張地報導了,又加上醒目的標題「沈君山說交大太偉大!」這下就把我定了位,策反兩校反併反體制的精神領袖,一輩子都是既不革命也不反革命的不革命,年逾古稀卻成了老革命,真是有點冤枉。
逕行合併不如實質合作
後來交大又投了次票,還是沒通過,波濤洶湧的第三波合併,就此暫時告一段落。清大的領導們也沒有不開心,因為雖未娶到新娘(其實也不真想要),但總求了婚,原來答應的陪嫁少不得,還是會有一份!
這事並沒有真正結束,清交兩校在新竹建校(老一輩的校友總說復校,新一代的則說創校;建校是中庸的說法)將近半世紀,地緣相鄰,性質相近,但都已發展出不同的風格,從這次處理合併案的經過和結果就可以看出來。現在事過境遷,回過頭來平心靜氣的檢討一下,這兩個公立學校,要想更上層樓,發展成「一流大學」,確實必須建立一種密切關係。各幹各的,老死不相往來,肯定是浪費資源。但逕行合併至少中短期(十年吧)內也必然紛擾不斷。
各自發展高度合作是中庸可行之道。這次掌握兩校資源管道的教育部,以理不足以服人的「規模化」之名來利誘合併,名不正而言不順,其敗也宜。今後推動「計畫性合作」以提升資源利用的效率,方是務實之途。
合資設施,共享資源
合作投資計畫宜以教育設施為主,大型研究設備也可包括在內,但個別研究計畫仍應通過國科會管道補助,他們已經建立了嚴謹的審查制度;而且合作不限清交。譬如李遠哲院長常用來舉例的NMR(核磁共振儀),一套頂尖的NMR要新台幣6~7億元,單一學校當然購置不起;那麼,就聯合清交甚至只有三、四十分鐘車程的中央大學一齊來申請,設置三校的貴重儀器中心,務求物盡其用。又如國際學人宿舍,中央就遠了些,那就清交合建,甚至近在咫尺的工研院也可參與。總之,許多合併想做的事,合作也一定可以做到,近期內像哈佛、麻省理工學院(MIT)合作的模式,如互相選課、互相選指導教授、實驗室各別合作等,可以參考。這兩個也不過一萬多人的學校,也鬧過合併(哈佛想買下MIT),一度搞得很緊張,現在想開了,競爭合作但不合併,反倒相得益彰。長期的話,以兩校一院(清大交大和清交研究院)做為努力的遠景也可以考慮。
中研院與教育部的責任
另外,中央研究院是國內研究的重鎮,無論人力(包括海外院士)資源和財力資源,都遠超過個別大學。全世界其他先進民主國家,都沒有類似的機構。我以為在協助台灣打造一流研究大學的努力上,中研院有不可取代的地位與不能迴避的責任。清交與之車距僅一小時許,有規劃的長期合作,對提升兩校研究水平有事半功倍之效。
至於教育部,手上有了五年500億元的經費,如何分配運用來打造國際一流大學呢?我以為把研究大學用規模化、法人化做標準,分做一、二兩級來分配如此巨額的經費,是一個政治上行不通、教育上也未必明智的作法。用學校長期發展計畫代替規模化(法人化待法源確定後再提)做為分配的標準,是較公平易接受,且亦能達到原來期望的方式。譬如台大提計畫,在計畫中需要規模化的地方,因為本身已有規模,就不必再強求合作;清交不具備此條件,就須合作才能爭取這筆額外款項。又如成大,有點規模,但尚比不上台大,中山中正就更小,因此,也必須以成大為中心合作,在南部形成一個一流大學系統。
沈君山小檔案
現任吳大猷學術基金會董事長、新台灣人基金會董事長。
歷任清華大學校長、理學院院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