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近年中國大陸的文化省思，有何特點？
答：最大的特點是；它是先經歷一次徹底反傳統的心態，最後發現還是擺脫不了傳統，經過這樣的內心痛苦歷程之後，再來審視傳統文化。
文革中是以徹底反傳統、反封建為口號，但它的行動模式、深層結構，很多是接近傳統的。因而在文革後，引起文化上的反思。
有些人把幾十年前「中學西用」、「西學中用」、「全盤西化」等論調重覆一次，我即認為不能再拿幾十年前的簡單理論來爭辯，而需要超越。
問：你所說的「超越」，具體是什麼？
答：就是文化的創新。我反對列舉文化中的優劣，把好的保留，壞的扔掉。我們的先輩並不比我們笨，如果能這樣做，他們早就做了。
文化的複雜性就在於同一樣東西，既是好的也是壞的，不能用簡單的方法分開，而且分開本身是一個痛苦的過程，要經過對它的徹底研究，然後超越，這就是一種創造過程。
創新的過程就是文化
只有在一個新的規範點回頭去看時，才分得清那些東西是我們已經超越了的。也只有在超越之後，才知道自己繼承了什麼，反對了什麼。也許發現很多方面與傳統類同，但出發點、角度已經有別。
因此我喜歡用「超越」、「創新」等字眼。我們是中國人，面臨當前的現實，又有對民族的深厚感情，是中國文化的繼承人，從這個角度來創新，真正虛心地接受西方文化，這過程本身就是文化。
問：這樣的文化爭論對一般人究竟有什麼意義？
答：討論雖然局限於知識分子，實際上可以說是一種社會思潮。十年文革浩劫，是整個民族的經歷；內心的創傷，是整個民族承受的。不同層次的人，在社會上有不同功能，但共同的對這些問題感興趣。這是此次文化反思的另一特點。
原因是，我們一方面看到中國大陸面臨大變革，一方面又發現文革和商品經濟造成內心的崩潰－－舊規範瓦解，道德淪喪。社會普遍苦悶、傍徨，有些人苦悶到了麻木的程度。
這內心的崩潰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發生；舊的文化打破了，新的沒有建立。近兩年在江南的農村，基督教傳揚非常廣，說明過去阻止基督教傳播的儒家文化失去力量。當然我相信中國文化不可能變成基督教文化，基督教也許可以成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但中國文化仍需要有它自身的創新。但這現象至少反映了人們對新東西的追求。
宗法制度在農村復活
問：經過這樣的波折，傳統文化目前的處境如何？
答：傳統文化依然存在。舉個例子，一九四九年以後馬克思主義普及整個大陸，徹底摧毀了中國幾千年來的宗法制度－－家長權威制。但這幾年，宗法制度在農村又開始復活。
文化這東西，像是樹林。中國這強大的文化，像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文化的摧殘像是把樹林砍掉。砍了舊樹，也許可以種新樹，但如果什麼都不種，那麼遲早舊的還會長出來。我認為現在正是中西文化再次融合與創新的時期，雖然過程痛苦又漫長，但這樣的時機在中國歷史上並不多見，也很重要。
問：未來的展望如何？
答：中國以後的文化會是怎樣，是不能在書房裡議論的。我們只能去創造、去感受，現在還不到去勾畫它的時候。我相信整個民族正在創造，但也許要很多年。在這段時間，大陸、台灣、香港和海外的知識分子首先要彼此寬容，真誠地互相溝通，批評對方，也反省自己，創造靜心思考的氣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