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間因公出國,順便到巴黎去參觀新成立的科學與工業博物館,及美國佛羅里達州奧蘭道的艾普卡中心 (EpcotCenter)。無獨有偶,大西洋兩岸的兩座大眾性科技教育與娛樂設施,都在關鍵性的地位,建造了一個大圓球,有意無意的用它來象徵科技時代的精神。我因此更深切的體會到,現代博物館與共建築已經歷了一個
很大的改變了。
令人感嘆的圓球建築
圓球型的建築,對一般大眾來說,是非常動人的。在法、美兩處,我都看到觀眾面對大圓球時所發出的感嘆。但是對學建築的人來說,圓球並不是很新鮮的東西。在一九三○年代,美國有一位哲學家意味很濃的建築家佛勒(Buckminster Fuller)發明了用鋼管架構球型的技術,並且認為圓球型將是未來世界建築的基本型態。
他老先生活了很大的年紀,直到最近幾年才去世,但很使他失望的,是世人愚昧呆癡,在建築上一直仍然迷戀過去。他所發明的圓球,除了工業方面偶然使用外,只在博覽會上看得到。他原希望圓球成為家家戶戶的生活環境,想不到卻成為偶而一見的明星式建築。
圓球型建築第一次受大眾激賞是二十年前在加拿大蒙城世界博覽會中的美國館,內部象徵無盡的太空,抬頭仰視,透明的球體與蔚藍的天空合為一體,美國就把他們的太空成就展示出來。在外邊看,這個大球是由金屬管編成的,活像竹籃的編織。由於此球甚大,所以單軌火車自球中穿過,乘客在穿越時可經驗到空間的變化,非常動人。
自此以後,我以為美國人不至於再玩大圓球了。誰知在艾普卡中心又來了一次。所不同的是,事隔十幾年,對圓球的表面有了不同的看法。今天不再著意於表現裸露的結構,也不再誇張透明的感覺,而只是喜歡表現一個完美的球體。
艾普卡的圓球,實在做得精確美麗,仍然保留了佛勒圓球的立體三角形結構單元,但用反射材料做成,近看,恨不得把它帶回家當玩具。至於球內的展示,則是完全不見天日的,觀眾在履帶的牽引下,享受設計好的聲光效果。
似幻猶真的博物館
法國人在.建科技博物館時,居然也使用一個大圓球,內裝一座太空劇場,做為博物館的象徵。可是法國人不用美國人的辦法,也不強調佛勒的立體三角面,而喜歡完整光滑的球面。因此他們用六千四百多片微微彎曲的角形鏡面鋼,拼成了一個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的球體,並且讓它浮在水面上,更加予人以似幻猶真的感覺。為此,法國人花了很多錢。對於美國人來說,這種只為效果而花的錢是冤枉錢,但法國政府要顯示她的科技水準,這種錢她肯花。
大圓球建築出現在博覽會上,也出現在博物館上,說明另一個意義,即博物館的發展,逐漸接近博覽會的途徑。博物館與圖書館一樣,原是相當學術取向的,而博覽會發展的初期,原為一種工商展覽的性質,以其新奇吸引大量人群。因此博物館這樣的發展方向,自然使很多衛道的先生們大不以為然。
在傳統博物館學家的心目中,博物館就要像大英博物館,裏面藏的是有價值的文物或標本,外面看上去是一幢古典式的建築。不但博物館學家有這種看法,即便是一般大眾,受了習慣的影響,也不免支持這種觀點:博物館就是一種很嚴肅的文物收藏與陳列所。譬如在我國,故宮博物院新建的時候,主辦的先生們堅持用宮殿式樣。甚至在植物園中的幾個規模很小的館舍,如歷史博物館、台灣科學教育館都是傳統宮殿式樣。
這也難怪,因為西洋的博物館都是如此。他們的建築看上去都是「古典」的,中國人以觀光客的眼光看博物館,怎麼分辨得出時代的差異?即使是美國的民眾到歐洲去觀光,也只能認識其表面。所以美國人最接近我國人的看法。在我籌畫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的時侯,曾徵詢國外很多博物館學者的看法,其中就有一位美國老先生建議我,建築的外觀應該是中國古典的式樣。
式樣不必泥古
實際上這種看法是不一定正確的。以英國來說,除大英博物館外,其他主要的博物館集中在一個區域,包括大英自然史館、科學博物館、維多利亞與亞伯特博物館、地質博物館,甚至圓形的亞伯特音樂廳,是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畫定的展覽場所區。其中的建築,今天看來是很古老了,但那些建築的式樣在當時卻是最新式的,今天的建築史家稱之為維多利亞式。其歷史也不過一百年左右而已。他們並沒有「泥古」。
至於法國,我們通常以為只有一座羅浮宮,這是大錯特錯的,法國最古老的博物館是有三百年歷史的自然史館,其建築亦建於十九世紀。其他如國立的科學博物館 (發現宮)、美術館、人類學博物館、建築與表演藝術博物館,都分佈在沿塞納河邊,自羅浮公園到艾菲爾鐵塔之間的一些「古典」的建築物裏。
這一帶地區在十九世紀後段,法國的工業領先各國的時候,連續辦了很多次國際博覽會,其中艾菲爾鐵塔就是一八九三年的博覽會所留下來的。事實上這些博物館大多是當時博覽會的建築改成的,反映了當時建築的面貌。
我們檢討這一段歷史,可知博物館與博覽會之間並沒有先天的敵對關係。兩者之間的共同點在於「展覽」。在過去,世界博覽會的英文名稱不是World Fair,而是International Exposition,從早年的名稱來看,只是一座臨時性的博物館而已,後來確實是以熱鬧的人群活動為主了。
不為歷史羈絆
循看這個觀點,我就很佩服法國人近年來處理博物館事務的態度了。巴黎是一座以典雅著稱的名城,以傳統建築與市街聞名於世。在這樣的都市裏,事實上樣樣文化設施都已經齊備了,應該儘量保存才是。然而他們要在歷史的古城中為這一個時代立下里程碑。龐畢度總統在位的時侯,在市中心地區,拆除舊屋,建造了一座驚世駭俗的龐畢度美術館。用鋼管、鋼索與大片玻璃組成,矗立在古老建築之間。
到了季斯卡總統的時代,也不甘示弱,在都市邊緣的一座公園裏,原本是屠宰場的舊址,斥資七億美元興建了一座最現代化的科技博物館,其建築的外貌,除了有一座鏡面球體外,主體建築乃是用裸露的大鋼架與大片玻璃組成的。法國政府建造這兩座博物館,可能要向世界宣佈他們要站在時代的前端,不為歷史傳統所羈絆吧!
改變博物館形象
事實上,博物館的末來,在學術研究的一面當然不會有什麼改變,在大眾教育的一面必然要向博覽會看齊。因為展覽的技術方面,博覽會比較成功。過去的博物館過份的以「物」為中心,花了大部份人力物力在文物與標本的保存上,只將剩餘的力量把標本擺出來。這樣的博物館只是一個倉庫而已。
今天要把博物館的形象改變,使它成為國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份,進而成為文化建設中提升生活品質的一個有力的工具,博物館不但要做到平易近人,而且要做到吸引人,使大家流連忘返。
所以法國人把新建的美術館稱為藝術中心,科技館稱為科學中心。「中心」所包括的內容超過了傳統的博物館,暗示著很多不同活動所發生的地方。藝術中心除了傳統的美術館部份外,還有很多其他的活動,其重要性與固定的名作展示一樣。因此觀眾可以藉著很多不同的方式與藝術相接近。
同樣的道理,科學中心乃在科學博物館展示之外有多種功能,使群眾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接觸到科學。我感覺到法國人使用「中心」這個稱呼是正確的,而美國系統的科學中心,常常只用「中心」二字表示一個廳堂而已。因此稱為「中心」,反而表示是一個小型的、以兒童為對象的科學館。
超級市場式的空間
有了這樣的觀念上的改變,巴黎的龐畢度美術館與科學技術博物館,不但在建築的外觀上是絕對的現代,在建築空間上也是絕對的開放。對保守一點的博物館訪客,這都是反乎傳統的,幾乎是超級市場式的。譬如,在科技館中把咖啡座與展示廳放在一起,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接受的觀念。我在國家自然科學博物館的第二期計畫中,把餐飲放在參觀動線的中間,但我承認自己尚無法完全擺脫「博物館」三字傳統上比較嚴肅的含義,尚不能大膽到使參觀的人群聞到食物的香味。
貝聿銘所設計的華盛頓國家畫廊東廈,被美國建築界批評為賣弄空間,我亦有同感。他雖然把傳統美術館的門廳擴大為生動有變化的空間,但缺乏人群活動的意義,不但沒有吸引力,而且不能滿足傳統的功能。他太嚴肅、太傳統,在博物館的觀念上沒有任何突破。
我國正進入大量建造博物館的時代,不但科學博物館尚待發展,植物園的幾座館亦將大規模的改建。怎樣去為博物館下定義,在那種程度下接受新時代博物館的挑戰,是很值得我們慎重考慮的。
(漢寶德為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籌備處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