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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的卑微與掙扎~從陳文茜家族滄桑看百年歷史

遠見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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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見編輯部

1999-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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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的卑微與掙扎~從陳文茜家族滄桑看百年歷史
 

本文出自 1999 / 1月號雜誌 第151期遠見雜誌

我家族的歷史,真的可以說是二十世紀台灣的主軸。我的外公、祖父就是兩種不同的類型。

我的外公何集璧誕生在十九世紀結束的前兩年,所以到二十世紀他才三歲。他受日本教育長大,覺得自己是漢人。然後去日本讀醫學博士,沒讀成,所以去了中國大陸,從Saint Johns學校開始讀起,後來就到北大去。在北大,他覺得中國人好窮、好可憐,就加入共產黨,參加五四運動,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

從中國帶回來的夢想、感情與懷舊

他經歷過台灣的殖民歷史,看過亞洲第一個現代化國家日本的崛起,受了現代化教育,也接受社會主義。他又去了上海,看到中國和西方現代化接觸,看到上海的風華。然後到了象徵中國中心的北京,當時北大充滿中國民族主義、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氛圍,看到那一代知識分子在各種不同的意識形態裡頭錯綜、徬徨、分裂的心情,並在其中找尋他心中的場域。他每種活動都參加,五四、加入共產黨,民族主義的口號他也跟。

很有趣的是,他從中國帶回來很多東西;帶回他對社會主義一生都沒有忘記的夢想,帶回對中國強烈根深柢固的感情,更帶回上海的懷舊。他帶回來的東西,屬於精神層次的都是中國的社會主義,屬於物質層次的都是上海;他帶回很多上海的古董、布、字畫,他還喜歡講上海的普通話。

十九世紀末期跟二十世紀末期有個很大的差異。十九世紀末期是人類對自己的價值、尊嚴都崩潰的時期,資本主義崛起、機器出現,農民眼看大大的機器取代了人,科技把人完全踩在腳底下。到了二十世紀末期,internet崛起,人們還發明會思考的軟體,對科技不再有恐懼。十九世紀末我們看到的是蒼涼,二十世紀末則多了很多瘋狂嘉年華的想像。

在這樣的環境下,外公回到台中,參加文化協會。他們那一代的知識分子有個特色,就是蒼白、話講很多。文化協會的活動他每次都參加,在醉月樓裡寫隨筆、吟詩,反抗日本殖民統治。那堆朋友裡有個女人叫謝雪紅,後來外公最小的弟弟當了謝雪紅的秘書,跟她去了大陸,再也沒有踏回台灣的土地。他唯一留下的一句話,就是和同伴相約,誰後死,就把先死的人骨灰帶回台灣。他的墓碑上只寫著「台灣台中何集淮」。

一生相信的「母親」背叛了他

到了二二八事件時,外公的民族主義就崩潰了。他一生相信的「母親」背叛了他,這個恨讓他變成很典型的本省人,恨到連四、五歲的外省小孩到我們家來,他都會把人家趕出去;恨到我小時候最常聽家人講的一句話是:「誰敢嫁給外省人,就把她剁來餵豬吃。」

外公其實代表從十九跨到二十世紀裡,人類對於各種意識形態的困惑和挫折;先是夢幻,然後是完全的破滅。十八、十九世紀是國家主義、民族主義最盛行的階段,在北大,所有的概念如自由主義、社會主義,都統合在民族主義之下。從十六世紀到現在,中國唯一活著的意識形態就是民族主義,其他都是假的。自由主義從來不是中國人的基本想法,中國一直都是民族主義,即使共產主義崩解,飄盪在中國上空的還是老套的nationalism。

外公就是這樣。他看見血從兄弟的胸膛流出,看到街上的屠殺,他恨透國民黨政權,也恨透了中國。意識形態的挫折,是意識形態給一個人的懲罰;它攫取了這群人,也懲罰了這群人。我外公就非常典型。

我的祖父就不一樣。他也出生於十九世紀末期,念的是日本最有名的武藏音樂學院,和我的祖母是同學,我的祖母是日本人。我的曾祖父陳純精是當時的羅東街長,也就是羅東鎮長。曾祖父對羅東貢獻很大,使羅東從一個破落的村落變成宜蘭的經濟中心,到今天羅東公園還有他的銅像,公園內有三分之一的土地是他們家族捐出來的。

和統治者時而合作時而衝突

祖父家是另一種台灣仕紳,他們位居台灣東北部,和外公位居西部台中、繁華、接受上海文化不同。所以我媽媽結婚以後,我爸爸家批評她們太時髦。我阿姨在伸展台上做服裝模特兒,這對他們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我外公是很國際化、世界性的知識分子。相對的,祖父的家族是保守的台灣仕紳,對政治有距離,但做為地方精英,和統治者是時而合作,時而衝突。他們的政治意識很少,對於如何維護家族利益的意識卻很強。

日據時代他們和統治者合作,二二八事件時像地方精英一樣遭受迫害,付出點小代價後,又跟統治者合作。他們和世界隔絕,也代表台灣另外一大群人如何從殖民政府過渡到外來政權,以及如何維持自己利益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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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恐怖下的悲劇與陰影

這裡面也有很多悲劇。祖父很早就過世,他是坐船到龜山島玩,船上太多人,結果船就沈了,他不幸過世。二次大戰後,整個社會對日本人仇視,祖母根本活不下去,留下小孩走了。父親形同孤兒,由最小的姑婆招贅,照顧兄嫂留下的小孩。

姑丈是東京大學經濟學學士,他的書裡面有一本馬克思的《資本論》。二二八的時候,他在家裡打麻將,以聚眾開會的罪名被抓去坐牢。後來他們連日本天皇送的銀盤都拿去典當,才把人救出來。

之後,姑婆慘澹地經營一個沒落的家族。她是個很有才氣的女人,全家的女人都學音樂,她就教鋼琴、舞蹈。姑丈發瘋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把自己關起來,完全沒辦法超越他受過的白色恐怖。

我和父親的家族不親,受他們影響很少,在我身上完全沒有我們家的保守傳統。我的姑婆後來當上國民黨的國大代表,但她告訴我絕對不要加入國民黨。他們的下一代中,女孩子都學音樂、念師大音樂系,男孩子統統都出國,女孩子想辦法和當地的貴族結姻親,在後代留下貴族的血液。

我媽媽的家族也是如此。他們離開台灣到美國,永遠不回來,想辦法成為美國公民,當醫生或正教授。我們家族這三代,不管是接受國際化影響的,還是很本土的家族,到我這一代的共同之處就是離開台灣,遠離他們的土地,遠離上兩代的掙扎。這些掙扎是仕紳家族在不同統治者間求生存的卑微,想要在世界找尋夢想,在各種不同意識形態中困頓、挫折、背叛和破滅,最後都選擇遠離家園。

政治是不能碰的

但是,我們家留在台灣的人都很反對國民黨,沒有人一生中曾經投票給國民黨,而且很痛恨統治者,反對到底,全家沒有一個人例外。

我們家是高度的政治化;祖父家一直和統治者合作,外公家一直是反對者,政治的符號在我們家的上空飄過來飄過去,就像在台灣上空。他們在私人生活中,對政治都有個共通的答案:政治是不能碰的;我是唯一的特例。他們對我的情感是很浮動的,我說要參選,他們徹底支持;我說不選了,他們就說對、對,不要選,不要跟那些人在一起。他們對政治有強烈的熱情,也有很大的虛無,這其實非常像台灣。

我們家族對政治這兩個字,困惑了一百年。要活下來,好像不得不跟政治有關;但一與政治有關,二二八馬上就被捲進去。所以他們學會要和新的統治者合作。外公這邊認為,人一旦踏上這條路,根本不容許一絲絲正義感,當你的生命開始有些名利以外的價值時,就注定有太多的不幸。

像我叔公,他當時二十一歲,還只是個孩子。參加了二七部隊、當謝雪紅的秘書,離開父母,再也沒有回來過。他在中國大陸當過政治犯,被勞改,第一次被宣布死亡,送到太平間後半夜醒來,爬出窗外。送到黑龍江勞改後,連飯都沒得吃,只想把糧票偷偷存起來給他黑五類的小孩,他的小孩沒有一個念到大學畢業。第二次才比較尊嚴地死了,唯一的願望就是讓骨灰回台灣。

他們跟政治的關係太痛苦,也太難忘了。台灣這次選舉就是這樣的處境。我們對政治很瘋狂,投票率八成,這不是強迫動員,可是在碰觸政治的同時,對政治又有點害怕,這種是非常辯證的關係。

悲情也是如此。我們很怕真的揮別悲情,難道悲情就這樣沒了嗎?就像我說的,統治者沒有叫別人揮別悲情的權利,沒有錯,受壓迫者也要給與寬恕的種子。世紀末最後一張月曆,對台灣社會來講,其實要有比告別悲情更複雜的答案才能跨越過去。族群的問題也是,要提出比族群融合更複雜的答案才能撕下這張月曆,或是寫下完美的句點。

台灣大部分的人都和我祖父那邊的人相像,他們可能不願意,但是為了生存,只好選擇和執政者合作。我不能說這樣的行為是不對的,只能說這是一種卑微的生存態度。卑微的生存態度是這一百多年來的台灣殖民史,做為中國政治的邊陲、受帝國主義統治,這樣卑微地活著。到最近這十年來,大家勇敢說出自己要什麼,才開始不卑微。

瞭解歷史,才明白為什麼痛苦

台灣一方面很世界,另一方面又很不世界;二十世紀各種意識形態的概念都能接受,但是保存下來的能力都很低。有點悲情又不太悲情,就像個萬花筒,但它的好處就是輕。仇恨也輕,放下去也很輕,二十世紀的台灣經歷過屠殺、戰爭,那麼重的烙印到最後都變得很輕。

二十世紀殘留在我身上的東西,就是皺紋、歲月啊,還有使用電腦的能力輸給年輕人。我的家族留給我這些過程,所以我的歷史性非常強。

二十世紀是需要知道歷史的世紀,才會知道自己為什麼痛苦。如果不知道,你就會亂恨人,看到外省人恨,看到男人也恨,亂恨一通。二十世紀的人需要瞭解歷史,不管是歷史裡的國家結構、族群關係、男女關係、性別,哪怕是愛情、個人事務,都需要詳細瞭解,才能掌握個人。二十世紀留給我很大的影響是從大結構的歷史發展來看自己。

(陳文茜口述,蕭富元、李宛澍採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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