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開放,接受衝擊
今天,我們大家迫切地希望整個「中國」現代化。「中國」自戰後實施社會主義革命以來,除了體育進步之外,在政治、經濟、科技、文化、教育,乃至道德與精神文明,總的來說,都是失敗的。
有人說,「中國」的落後是由於人口多、底子薄,不能同日本、台灣相比。這種解釋有一部份道理,但不完全正確。拿可耕地來比較,「中國」平均七百五十人有一平方公里可耕地,而日本一千五百人才有一平方公里可耕地;日本平均每人可耕地比中國少。
如果說經濟底子薄,可以看看東德與西德。它們是同一民族,一樣的底子。戰前德國東部地區的工業還強於西部地區,但是現在西德的發展大大高於東德,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用以上兩個理由來解釋我們的落後沒有說服力。
不要用理想為現實辯解
我們應當從三十年的實踐中認真地想一想,我們總有什麼事情做錯了,因而全盤落後。我們要以科學的態度,實事求是地承認自己失敗,不要老是用理想來為現實社會中不合理的現象辯解。
社會主義希望建立人人平等、沒有貧富差別的社會。這種理想是不會有人反對的,而且世界上很多人都有這種理想。問題是現在我們建立起來的是不是這樣一種社會?我們實際做的是不是社會主義的事情?是不是合理?是不是比別人做得好?這就要把眼光放遠一點,跟整個世界聯繫起來看。
社會主義的定義很多,公認的一是貧富差距不大,二是實行公有制。如果以這兩條來對照,北歐國家的社會主義因素決不比我們弱。他們的公有制成份一般都佔六0%以上,貧富差距相當小。這些國家的經濟狀況與社會福利都比我們好,平均年收入都在一萬二千美元左右,生活水平在歐洲居於高檔,失業率很低,不到三%。
北歐這些國家與我們最大的不同是他們搞階級調和,不搞階級鬥爭。他們認為,在一個社會裡,總要有管理生產的階層,如果打倒了這批人,還得有一批人去管理生產。如果只是人身的打倒,並不能解決經濟問題。重要的是如何協調各階層,達到一個適當的平衡點。當然這個平衡點對各方來說都不會是十分滿意的,但對整個社會來說,它是最佳方案。
誰是真正的社會主義?
我們強調無產階級專政,所以消毀了資產階級。北歐也承認階級矛盾的存在,經過五十年的階級調和,也消毀了一個階級,但不是資產階級,而是無產階級。也就是說,現在那裡的人大部份都變成中產階級了。
北歐國家被列寧視為「叛徒」。我們堅持列寧觀點,認為叛徒做的事不值得一提,從來不去看看人家解決了什麼問題,是不是比我們接近社會主義的理想狀態?我覺得我們現在應當承認,他們是比我們更接近、更合理一點;比我們更重視社會穩定與發展。
社會主義因素即使是在最資本主義化的國家--美國--也是存在的。過去我們說帝國主義是壟斷的,今天這個觀點已經不對了。比如我們這裡郵政只有一家,而美國在一九八四年即已根據反壟斷法,將其最大的貝爾電話公司硬拆成八個公司進行競爭。這樣看來,到底是誰腐朽、沒落呢?
社會要發展,我們必須吸收人家經過試驗並已證明行之有效的經驗。當然事先要好好研究。比如,社會主義一是要生活穩定,二是要發展得快,但是穩定和發展又是互相矛盾的。「大鍋飯」最穩定,但發展是最慢的;完全自由競爭發展很快,但又感到不穩定,這些都需要認真研究。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必須把原來的框架仍掉,通過改革尋找出新路。
全面開放,全面衝擊
造成一個社會進步或落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並不是發現某一點落後了,把這一點改革一下就行了。我深信,要想改變「中國」社會,還是「全盤西化」的觀點更為符合實際。我說的「全盤西化」,就是全面的開放,全方位地吸收人類先進的文化,讓先進的文化衝擊我們落後的東西。
這當然不是說我們幾千年的文化沒有一點好的東西。問題是好與不好,不能事先規定框框,一定要自由地進行比較。通過比較,好的東西自然會保留下來,不好的東西自然會被衝擊掉。
中國文化裡至少有一樣東西是絕對高於其他民族的,這就是「吃」。「吃」是一種文化,是一種文明。中國餐館遍佈世界各地,外國人都承認中國的烹調技術是一種藝術。
人類文明的發展總是不平衡的,在一定的時期內總有先進和落後的地區。在歷史上中國也曾經有過先進的文化,曾經衝擊過別人,例如日本、朝鮮、越南,甚至歐洲。今天我們落後了,就應該讓別人來衝擊我們。從總的方面說,這對我們不會有壞處,只會有好處。
開放無罪
有人說目前年輕人缺乏理想、缺乏紀律,是開放造成的結果。我認為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我們應當先問,究竟理想、紀律是外面好,還是裡面好?凡是去過國外的人,只要不違心,不能不承認外面的紀律、秩序、道德、文明比「中國」高。微觀的人會舉一些事例,如殺人、吸毒等等來說明國外自私成災。但從宏觀角度看一個社會,相對來講外邊的確比這裡文明點。我有很多日常的感受。
舉一個小小的例子。我們的公共汽車那有排隊?一擠就擠上去了。外面公共汽車也有擠的時候,但擠的時候一定是婦女先上或小孩先上,特別是英國更為明顯。很多中國人去了感受特別深,人家如此文明,不像在「中國」有人喊叫「「排隊!排隊!」這件事到底誰文明?怎麼不說人家污染進來了?怎麼老進不來?
關於理想、抱負,很多人說西方人都很空虛,但是不是整個社會都是空虛的?是不是整個西方的知識份子都是空虛的?這種說法是錯誤的。在他們的社會中,許多知識份子非常富有責任感,不管是對自己的事業、自己的社會、自己的民族都有強烈的責任感。
我看見他們經常討論知識份子應當有什麼責任、什麼道德、應當做什麼事。那是很嚴肅的,決不比我們現在過組織生活差。只有閉眼說:「人家空虛得很。」這樣的人才是太空虛了。
我認為造成目前抓不到理想,紀律又混亂的主要原因是我們自己內部的問題,不是開放造成的結果。引用一條辯證法的原理:「外因是條件,內因才是根據。」我們說風氣不好,根源在「黨」風不正。「黨」風不正,社會風氣很難正。
在世界事務廣泛交流的今天,各個國家的文化應該互相碰撞,不要先設禁區。在世界範圍內碰撞的結果,別人好的東西我們學到了,我們好的東西也被別人吸收了。所以,應該徹底開放,加入國際化的潮流中去,這是大勢所趨。
心胸狹窄,文化貧血
「中國」、蘇聯和東歐一些國家所以落後,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把馬克思主義自我封閉起來。在我們的理論體系中,談到馬列主義、共產主義,最大的毛病是把共產主義宣傳得太有排他性,實質上也就是比較狹隘,比較淺薄。
什麼是狹隘?我長期在學校生活,受到的宣傳很多,老是感覺到,雖然我們也說馬克思主義是吸收人類文明發展到現在,但在實際的宣傳中,總是認為只有馬克思一來,人類才真正認識了真理;甚至說得更窄,把馬克思也拋掉,只有一九四九年以來所做的事情才是最高、最好的,把人類歷史上一切文明,以及現代其他國家、其他民族發展的文明都加以否定。
比如凡是說到歷史上的英雄,總要加一句:「雖有貢獻,但他有他的歷史局限性。」這就比我們馬克思主義者矮一截。這種說法是錯誤的。若說歷史局限,今天的人同樣有歷史局限性。誰沒有歷史局限性?馬克思也有歷史局限性!歷史局限性到處都可用,因而也可以到處都不用。
玄奘取經不輸萬里長征
我們經常講長征如何艱苦,如何可歌可泣。這本來是件好事,但宣傳中加一句:這是史無前例的。把這事情說得誰也不能做,只有特殊材料的人才能做到。其實中國歷史上,就沒有可與之相比擬的嗎?就只有這麼一件事?決不是這樣!
舉例來說,玄芙西天取經也是一種長征。這長征一點也不比兩萬五千里短。說到艱苦性,雖說沒有追兵,但土匪是有的。當時也是為了追求真理來豐富我們的文化與精神生活。這些追求今天看來仍然是非常有價值的。玄奘在國際上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在我們這裡卻已經變成一個不怎麼樣的人物,好像很窩囊似的。
今天我們心胸狹窄,唯我獨尊。許多民族遺產在宣傳中受到貶低,使我們失去了歷史的精神財富,造成文化貧血,也使得這些年來我們理想抓不到邊。大家都以為理想是往前看的,實際上理想更多是由歷史造成的。由於感受到我們民族有這麼多文化,這麼多精神遺產,造成你有責任感,要繼承這些文化,要使我們民族精神發揚光大。
否定歷史,理想空虛
但是我們把過去都割了,一切都從一九四九年算起,當然很淺了,再有文化大革命一來,就什麼都沒有了。
從橫向來看,我們一樣地心胸狹窄,自設框架。
每一種對社會發展作出過貢獻的思想文化,總是融匯了當時人類所有進步的東西。馬克思、恩格斯也是這樣。他們吸取了當時最先進的德國哲學、英國的政治經濟學和法國的空想社會主義學說,也吸收了當時的物理學、生物學等方面的先進自然科學知識,形成了他們自己的學說。
可是我們卻把他們的學說封閉起來了,把馬克思主義看成是高於一切的東西,把資本主義世界所有的發展都當作一錢不值,這是非常可悲的。世界上的事物總是不斷發展的;你拒絕發展,當然要落後。
關於社會主義學說,它早在馬克思主義產生之前就產生了。事實上,自社會主義運動發生以來,出現了許多流派,到最後分裂成列寧的布爾什維克和歐洲一些國家的社會民主黨,即第二國際。北歐五國戰後大多數時間是由社會民主黨執政,做出的結果就比我們更合理、更接近社會主義的理想。北歐人說,他們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者,我們則是共產主義者。
今天我們講「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但對什麼是「社會主義」實際上並不清楚,對於什麼是「中國式的社會主義」,也沒有人回答。因此我覺得,與其盲目熱愛社會主義,不如好好研究社會主義,探索如何實現,如何建立更合理的制度,不要有任何框框。
以前我們是有框框,凡是毛澤東說的那些東西都是鐵的東西,誰也不能更改。現在我們心胸應該開闊一點,認識到社會主義的多元化。不要以為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就是要堅持我們前三十年的那一套東西。
重新認識資本主義
另外,作為一個正視事實的人,我們應當承認,戰後社會主義陣營的發展的確不如所謂「資本主義陣營」。我們否定資本主義,但對資本主義並沒有實質的理解。過去我們說帝國主義是腐朽的、沒落的。但現在到了美國,親眼看了之後,就說不清究竟是誰腐朽,是誰沒落了。
而且,現在的資本主義社會與以前也大不相同。現在有自由市場的,也有西歐式的資本主義。西歐式的資本主義有相當多的國家影響成份,有很多福利與救濟,這與所謂古典的認識完全不同。我只能說古典的資本主義與古典的社會主義大概都已不存在,而我們必須去探索現在世界的潮流。
在人類思想的領域中,沒有一個特別的思想具有特殊的地位;沒有任何思想可以作為正統而不能突破。我們應當有包容的胸懷,吸收各種各樣的思想,特別是其精華部份,讓它們在我們這裡起作用,形成一個充滿創造性的環境。
民主是爭取來的
要保證「中國」改革成功,實現民主化是關鍵所在。現在許多好的政策出了壞的結果,根本原因也是沒有民主造成的。然而,「中國」對民主的理解很差,甚至連觀念都談不上,因此實際推行起來很困難,現在我們談民主化,就要從觀念上著手。
我想,理解民主的關鍵,首先要承認每個人自已的權利,即人權。我們這裡不大敢談人權,以為是洪水猛獸,其實,人權是非常基本、非常普通的東西,每個人生下來就有生存權、有思想的權利、受教育的擴利、婚姻的權利。這些權利是與生俱有的,而不是靠任何人賜予的。
中國人沒有民主觀念,往往把應享受的權利當成恩賜。比如我們給學生做思想工作,經常說:「我們國家、我們黨給你的機會,你為什麼不好好學習呢?」好好學習是對的,但說這是「黨」和「國家」給你的機會,就不對了。因為按民主的說法,人有受教育的權利;我們憲法上也寫著:人有受教育的權利。 現在政治上講「寬鬆」,這也是不準確的。這個詞多少含有「賜予」的意思,過去捆得太緊了,本來二尺,現在放寬到三尺。但直徑再大始終有個繩頭在牽著你,圍繞著一個圓心。那麼這個圓心是誰呢?「寬鬆」的觀點仍然是從上到下的給予。
再來,我們要認清楚,政有與公民之間,到底是誰養誰?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概念是;政府是公民繳稅維持的,因此政府要為公民服務,納稅人有權制約政府。
我曾在美國新澤西州住過一段時間,那裡就有州議員給我寄資料,因為我在那兒住著,我也繳稅,也算那個州的居民,這個議員也應該代表我的利益。寄來的資料中列舉他這段時間在國會裡做了什麼事,表決了什麼議案,投了贊成票還是反對票,還是棄權。還談到他的政策,他怎麼表態等等。這樣的資料,該州的每個公民都會收到,這樣大家就知道了議員做的事,如果你做得不對,下次就不選你了。
政治到底為誰服務
在理論上我「國」也是這樣,實質上卻非如此。我們的人民代表遠遠不能代表我們的意見。我們現在把人民代表當成了一種榮譽性的職務,你當了什麼模範,就給你一個人民代表當當。事實上,我們根本不知道人民代表在開會時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更不要說誰給我們寄什麼資料了。
政治到底為誰服務?我們有些觀點自相矛盾。比如「國際歌」裡講「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而「東方紅」又唱「他是人民大救星」;一邊在說「黨是為人民服務的」,一邊又在賜予式地說「黨培養你唸了大學……」,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此外,實現民主首在實現輿論自由,容許不同意見的存在。有了輿論自由,我們才能在自由的辯論中明白什麼是正確、合理的,什麼是不正確、不合理的。「全國人大」一位副委員長曾在「人民日報」海外版撰文說,「中國人代會」表決議案,差不多每次都是三千比零,是一種好現象,比國外四十九比五十一好。這是不懂得起碼的民主概念。
意見不一才是好現象
民主就是不同生活環境、不同民族、不同職業的人,根據不同的利益要求,依靠民主的方式,尋找一個平衡點。表決不一致才是一種好現象。如果不出現不同意見,反而表明某些意見被壓制下去了。
西方國家的議會表決常常是四十九比五十一,這樣迫使他們小心翼翼地工作,力求不把事情做錯,同時透過民主的方式,可以讓政治家們看到某件事情有多少人贊成或反對,然後再根據不同利益要求進行調整,在多種要求中盡可能地實現平衡。三千比零,皆大歡喜,都是理想的方案,這是不可能的。這完全是形式主義。我管理過學校。除了對「吃飯」全舉手外,其他事情都會有不同的意見。
在民主社會,沒有人是不許被批評地處在絕對權威的地位。雷根也受批評,尼克森甚至因水門醜聞被揭發而給轟下去。我們說他們是假民主,我們是真民主,可是大家知道,在這裡批評領導人是件非常危險的事。
「中國」要爭取民主、自由,這個總趨勢是無庸置疑的。然而「中國」的封建時期太長了,從上到下都還沒有培養出民主的心理和全體意識,因此不可能像烙餅一樣,從非民主狀態一下翻個個兒。 當我們在提倡民主自由時,一定要特別注意,要以民主的方式來推進民主,儘管表面看起來慢些。所謂用民主方式推進民主,就是說我自己要爭取民主,也要幫助別人爭取民主;我要自由,也要尊重別人的自由。
以民主方式爭取民主
法國思想家伏爾泰有句名言:儘管我反對你所說的話,但我仍拚命寫你爭取說話的自由。」這是一種有風格的民主,的確比我們理解的民主要深刻得多。
我們有些人受階級鬥爭為綱時期的觀念影響,對於不同的意見就要批,就要打倒,這就不是民主的方式。有些人一想到改變,就想到槍桿子裡面出政權,其實這也不一定對。西方很多改革成功,不一定走的是激烈的、暴力的道路,也是走慢慢改革的漸進路線。這在「中國」也不是絕對不可能。
「中國」改革能不能成功,要看整個社會。當然,如果領導人是好的,那更好。如果領導人不好,但群眾慢慢吸收西方先進文化,受西方先進文化的影響,那麼不改也得改。只要我們每個人都覺悟到,民主不是由上到下給予的,而是靠自己爭取來的,爭取來的才是牢靠的,中國就會改變封建的意識,逐步接近現代水平。
社會要有知識的人來影響
什麼叫知識份子?在「中國」有很多人說,知識份子的定義很簡單,只要有一張文憑,不管別的。你是小學畢業就是小知識份子;中學畢業是中等知識份子;大學畢業當然是大知識份子;到博士當然是超級知識份子了。
在西方,intellectual與上面說的不一樣,若只關在書房裡,只做自己的業務,或僅僅關心自己的業務,這種人不叫intellectual,而叫technician,意即技術人員。這裡,技術是廣義的,不像我們一講技術就不包括純科學。
0知識份子關心全局
那麼什麼叫intellectual呢?這種人除了有自己的事業,應當同時想到社會,關心社會全局的問題,甚至形成一股影響社會全局的力量。
社會發達的標誌之一是知識份子對社會發展產生影響。畢竟知識份子掌握知識較多,對社會發展有更多發言權。同時,你具有知識,就應對整個社會負責,對人類負責,包括感知危機、提出警告。
戰後這幾十年,每次社會危機的出現,差不多總是自然科學家最先意識到的。比如六十年代提請政府注意環境污染;七十年代指出能源上的潛在危機;再就是八十年代的裁軍。這種情形的出現不是偶然的。一方面,自然科學家意識到自己的社會責任。另一方面,我們所處的現代社會,科技所佔比重非常大;重大社會問題,沒有科學方面的背景和素養往往看不清。
在大機器生產時代,根據馬克思的階級論,工人掌握最先進的生產力,因此是社會中最先進的部份。但在現代社會中,隨著高技術與軟科學的發展,知識與訊息已成為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力量。這一變化,最終必然涉及到政治、經濟領域中誰佔主導的概念轉變。知識份子佔有訊息、掌握知識、創造訊息、創造知識,是生產力中最積極的成份,這一本質決定了他們在現代社會中的主導地位。
整個來說,「中國」的知識份子還沒有形成一個獨立的、佔領導地位的階層,也還沒有形成影響全局、影響整個社會的力量。從前知識份子是「臭老九」,現在升級了,升到了「老三」;工人、農民、知識份子,但還不是主導的地位。
毛澤東的錯誤理論
具體的說,在西方,包括我們這些訪問學者,經常會有記者來問:你對社會盡什麼責任?你的科學道德是怎樣的?在「中國」很少有人會問這種問題,最多是問你對科學有什麼貢獻就完了,很少問到社會問題。再有,在西方電視中經常看到知識份子對全局發表看法,而在「中國」很少看到一個純粹的教授講這類問題,總是部長或副部長來講講。當然部長的講話也需要,但僅有這是不行的,社會一定要有知識的人來影響。
「中國」知識份子地位低落與毛澤東晚年那套仇視知識、企圖消毀知識的錯誤理論有關。我列舉幾點:一個是一九五八年開始就說「知識份子勞動化」,這個觀點的實質是錯誤的。再進一步他又發表了所謂「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的理論,意思是:有知識的人最愚蠢,沒有知識的人最聰明。再往後說得就更清楚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說「理工科學還是要辦的」,「還是要」,即可以辦,也可以不辦。這些東西對我們現在還有一定的影響。
知識份子不僅政治地位倒掛,經濟地位也跟著倒掛。這類例子很多,俯拾皆是。上海一位同志講到一個腦外科醫生,他的工資收入還不如一個理髮師。也就是說,修理腦子裡頭的還不如修理外頭的。有知識、做複雜勞動的人拿的報酬反而少,這完全不符合社會主義原則。
知識份子明碼降價
知識份子在「中國」幹了三十年實際上是明碼降價。很多同志算了帳。最高的教授在解放初一個月拿三四五元人民幣,當時雞蛋每個二分錢;現在最高的教授只拿二五0~二六0元,至少少了三分之一,而雞蛋卻漲到一角錢一個,所以是明碼降價。實際上,現在的知識份子是吃草擠血。
三十年來生活的滄桑與社會現實已將中年教師的精神耗盡。最近有人對中年教師的死亡率進行過統計,其值之高令人心酸。「四十七八,累死白搭」這句新諺,強充詼諧,可是怎麼能讓人笑得出來呢?中年教師已慣於三緘其口。他們在沉默中工作,在沉默中期待。也許只有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嘆息,卻沒有叫喊,就像耕耘著的牛從來不呼叫一樣。
「中國」知識份子地位低落,除了與毛澤東的錯誤理論有關之外,與我們傳統培養人才的方式也有關。「中國」封建教育的典型辦法是「述而不作」,學生只要能重覆或者照做就行了,而不是往前走、去創造、去開拓。在這傳統之下,學習就是充當統治者的馴服工具,只管拉車,而不是做個能獨立思考、獨立工作的人。
在我們的概念裡,「訓練」(training)與「教育」(education)是不大分的,在西方則分得很清楚。training是指教你學會某種技能,比如開車,不要求你有什麼創造性,只要跟著學,repeat就行了。而education則是開啟智力,開發人的創造精神和獨立精神。
此外,learning和study的概念也不一樣。用learning English是因為學習語言必須按一定的文法,不能隨便。而study的英語定義是既有學習,又有研究,因此絕對不能說learning physics而要說study physics。用法很微妙,中國人不大能體會。
統治者的工具
我「國」的學生到國外,發現在learning方面都較好,但是study較別人差,或不一定比別人好。考試時前幾名往往都是中國人,但到了研究階段,需要創造性、自己想問題,要拿出新東西來時,原來的好學生就不見得比外國學生好了。
由於缺乏獨立與創造精神,我「國」的知識份子只能充當統治者的工具,以他們的判斷標準為標準,頂多當當諍友,無法形成主導社會的力量,這是亟待我們突破的一點。
但有幾點是所有知識份子都應該要做的。例如,知識份子要勇於表示自己的態度。特別是當社會上出現了不合理、錯誤以至罪惡的情況時,更應該表示態度。如果不表態,就無異於幫凶。知識份子應該意識到,自己有權發表意見。不僅有權,而且應該發表。有了知識,就要對社會干預、介入。有的人想從政介入,這是一種渠道,但不從政也同樣可以介入。發表輿論產生的影響也很大。
比如說,黨內一些腐敗的事情,有些領導同志本身不守紀律,我們都看到了,知道了,就要把它抖露出來。有的人說他不敢說,其實如果我們大家都說,他就沒有辦法了。比如北京副市長張百發不守紀律,我就要到處說。
理想就是責任感
此外,知識份子應該要有理想。理想可以多樣化,並不一定要每個人都具備共產主義理想,共產主義理想有時候還是很空洞的。最重要的就是要求每個人要有社會責任感、歷史責任感。
「中國」有理想的人似乎是越來越少了。不僅是相信共產主義的人減少了,更重要的是社會責任感的衰退。其實不光是年輕人,中年人中也有類似的現象。這種例子很多,下面一段「儒林外史」--中國人到外國的歷史,就是其中之一。
我是義大利國際理論物理中心的委員,經常每年去一、兩次。這個中心由聯合國和義大利政府資助,提供經費給第三世界的人到那裡進行國際交流,包括學術交往與個人接觸,「中國」人去的不少。像這樣的國際場合,是打開自己工作局面的好地方,但有相當一部份中國人到那裡去,單純就是為了掙錢。
省美金,短見識
國際交往有多種渠道,除了會議廳之外,食堂也是交往的重要場合。但有的中國人從來不去食堂吃飯,頓頓回家煮方便麵。有一次有個外國人悄悄地問我:「一到吃飯時間,中國人怎麼就沒有了,中國人怎麼不吃飯?」中國人肯定是遵守能量守恆,要吃飯的。我支支吾吾地說:「中國人可能出去玩了。」其實他們也知道,中國人都在煮麵條。中國人去的時候,帶一箱子方便麵,這樣一個錢也不花,把人家給的美金省下來買東西帶回家。
另外會議安排客房,希望大家住一起,可以經常交流。中國人卻要求住到外面,因為外面便宜。至於進城參觀活動,有些中國人也為了省車費,寧願用兩條腿走,或者乾脆不參加,不去看看人家的文化傳統、藝術、生活、文明。
不要盲目服從
因為我們很窮,掙點錢也是自然的。但不接觸外國人,去了之後在各方面如何能有增長?我想這就是一個責任感的問題。這些人的確缺乏一點理想,沒有一種抱負。
再者,知識份子應當有求知、求真理的科學精神,不要盲從。比如說我們談「兩熱愛」--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熱愛黨,不是盲目的服從黨,不是說那個「黨委書記」說了就得做 而是要先探索真理,追求正確的態度。中國雖然沒有宗教,但是長期以來對封建君主和皇帝,以及後來對「毛主席」那種感情就是宗教式的,而不是理性的態度。
至於熱愛社會主義,我們也要先問:到底什麼是社會主義?其實,社會主義本身現在並沒有一個很確定的理解。因此,與其熱愛社會主義,不如說我們要研究社會主義,探索社會主義如何實現,更合理的制度如何實現。
學術不須「指導」
在民主社會裡,學術是獨立的,有它自己的判斷標準與存在價值,不應當依附於政治;大學也不應當依附於政府。
官大不一定學問大
大學獨立於政府的意思是,政府只管給錢,至於辦學的內容、學術的標準、培養何種人才、研究什麼問題、研究結果正不正確,則應當完全由學校自己來判斷,而不是由政府來判斷。
「中國」的知識份子由於長期封建式的培養,具有相當的工具性,沒有一個自己獨立的判斷標準。那個領導人說你好、有學問,就特別高興。政府中那個人說這篇文章好、有價值,就特別紅;說這個人可以當教授,馬上就提升,完全沒有科學價值的標準。如果政府中的這個人是個學者專家,例如說物理學家,他講的話才有價值,但那也只是作為一個物理學家來發表意見,而沒有更多的含義。
自然科學還好一些,社會科學出現更多這種問題。特別是過去的一些文章,往往都要引用某某領導人的話,作為論據來說明問題。如果領導人是某方面的專家,引用他的意見當然可以;如果不是,引用他的論點有什麼意思?只不過是拿他來壯膽而已。當然,領導人是政治家、黨的工作者,在這方面他有他的經驗,但在學術上則不見得。
這種關係在發達國家的民主社會是倒過來的。他們的總統反而要引用教授的文章作為制訂政策的依據,因為雖然總統在行政權威上大,但在學問上卻不如教授。雷根是演員,沒有研究過經濟,耍制訂經濟政策時,當然要找經濟專家作諮詢。
我想,「中國」要建設民主社會,在學術上要有獨立性。我研究的是學問,你採取與否是另外一回事。有學術上的獨立,才能有政治上的獨立精神。
此外,科學裡面沒有一個絕對的權威,包括牛頓、愛因斯坦。我們可以討論他們的問題,而且的確可以發現他們有些看法是不對的,必須加以發展(編者按:意即改正錯誤、補充不足)。所以,我認為在科學發展中,沒有一個外在的指導者,甚至在社會科學中也是沒有的。
學術不需政府干擾
我在研究物理時,就沒有感到一定要用馬克思主義來指導。馬克思寫的那些東西以及後來被人們解釋的那些意見,其中關於自然科學的部份,有許多都是錯的。它頂多就是同牛頓、愛因斯坦相同地位,而不是君臨一切之上的指導地位。說得更具體一點,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中,馬克思主義也只是一家而已,絕對沒有超然在上的地位。
更進一步講,對我「國」來說,所謂馬克思主義的指導,更多的涵義就是領導的指導;實質上就是政府的指導,或當政者的指導,或者是黨委的指導。我覺得這更不需要。在學術範圍中,我們是在研究學問,需要真正的真理以及獨立的價值標準,決不需要外加一個政府的干擾。
庸俗的政治敏感症
我們知道,解放以來所有學術批判百分之百都是錯的。現在這種學術批判實際上還是有的,我是「科學」雜誌的副主編之一,一九八五年在雜誌上發表一篇文章,介紹量子宇宙學。結果文章發表之後編輯部就收到一封來自非常上級的信,說我的文章是客觀唯心主義。又來了!當然對一個科學家可以批評,贊成不贊成都沒有關係,但是用哲學的帽子或上級的帽子來壓,在科學界已經沒有市場了。他如果是用科學的文章、科學的方式表示不同意見,當然可以發表,但是用馬克思主義君臨一切之上的指導方式來寫東西,我們不予發表。儘管對方來頭很大,是當時我們「國家」的意識型態總司令--胡喬木同志,我們還是不予理睬。
我們有我們獨立的判斷標準。如果你懂物理,你可以和我們爭論,我們很願意。如果你不懂物理,也不懂宇宙學,那麼請你靠邊站。
有人總是有庸俗的政治敏感症。一九八六年九月,報上報導我的一個意見,即大學應當具有科學、民主、創造和獨立的精神。這篇報導是我的談話,記者寫好了稿給我來了一封信說,這樣寫讓人感覺與「四項基本原則」有些關係,你這是四個,那也是四個,這樣是不是有點危險?他希望我補充兩句,讓人家明白我的意思。
知識不受權力左右
有些人只要一聽到什麼就看它是否與「四個堅持」有矛盾。其實很多事都是四個,一看到這四個就想是不是對著那四個而來的?這四個是不是與那四個相矛盾?所以我說,我可以加一段:「科學、民主、創造、獨立難道是和「四個堅持」矛盾嗎?如果說是矛盾,那就是說「四個堅持」主張科學的反面,那就是迷信;民主的反面,那就是專制;創造的反面,那就是保守;獨立的反面,那就是依附。」我加了這一段,那位記者說,這樣一加就更加尖銳了。我覺得我們應該充份地發展這些東西。誰要問你,你就反問:難道「四個堅持」主張迷信、專制、保守、依附嗎?看他怎麼答。
我想,我們學術界有自己的知識系統,有我們正確與不正確的判斷,對真、善、美的判斷,而不受權力所左右。只有這樣,才能形成一個有知識份子意識的知識份子階層。我們也才能走到現代化,才可能實現真正的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