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陽光危顫顫蜿蜒過陽明山平溪產業道路,路愈爬愈床,光影愈走愈疾。紅磚剝蝕、門牌暗沈,青山更在寒舍外。平房只有小小的三進,室無長物。
寫作、翻譯已有三十幾年資歷的孟祥森,坐在撿來的破石磨前,侃侃回首這一輩子的筆耕生涯。在時間天平上,他用在翻譯的那一端,重重下垂,揚起另一端上的創作時間。
「翻譯總還需要有點格吧」
「翻譯是滿偷懶的工作,不用整個生命捲進去,」背著光影、一身短褐粗衣的孟祥森歸結。雖然翻譯過六十多本書,總字數超過自己創作的數十倍,譯筆也堪稱翻譯界中翹楚,他卻不甚看重三十載累積的翻譯成就。
回過頭向來時路運鏡。走上翻譯一途,是孟祥森寫作夢想的延伸。輔仁大學哲學研究所畢業後,他既想寫作,更要維持家計,(我不覺得寫作可以養家,」朋友口中的「老孟」似已品出作家的宿命,)希望能找一份不違志願、不出賣自己,又可以持家的工作。
有固定稿費的翻譯工作似乎是他唯一的選擇。
在最瘋狂時期,他曾每天翻譯一萬字;先用錄音機口頭錄下翻譯,再請人抄錄,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燒焦了」。
那段時間,他對翻譯激起了矛盾的愛恨情結,接愈多工作,就愈覺得委屈,翻譯畢竟是為他人作嫁,「我不覺得自己是翻譯的料,只是要吃飯維生,」他說。就在十幾年前,他忍無可忍,放下「飯碗」譯筆,拾起寫作彩筆,以孟東籬為筆名,發表一系列的短篇小品文,「結果也不賣,」目光深遂的孟祥森不諱言。
蟄居花蓮鹽寮期間,孟祥森親手割草種菜,爽然耕讀寫作,也愈來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他重新開始翻譯,不再受影響、委屈自己。直至現在,他一天翻譯兩三千字,上午工作,下午爬陽明山,晚上獨自傾聽內心的聲音,翻譯實現了他這種愜意生活。
雖是為五斗米而譯,孟祥森卻非常堅持自己的譯書原則。在決定接案之前,他一定會先讀過這本書,評價在「中等以上」才首肯翻譯。因此,他的翻譯作品多半集中在西方文學、宗教、心理學、哲學領域的著作。他也有個三不原則;絕對不譯暢銷書、趕時髦的書以及翻譯社的稿子、「翻譯總還需要有點格吧!」
耐人尋味的是,大量引介西洋宗教、哲學思潮的孟祥森,英文能力是靠「土法煉鋼一的死工夫。他並未出國留學,英文不太會聽、不太會說、也不太會寫,卻鍛鍊出極強的閱讀能力。在大學時代,他就強迫自己看原文小說,不查單字、囤圃吞棗地看,「慢慢就看懂了。」現在幾乎沒有什麼句子可以難倒他。
除了英翻中,孟祥森也曾嘗試將古文譯寫為今文。例如,他用環保生態的觀點解釋老子,並將宋朝《景德傳燈錄》「翻譯」為現代的語言。
「書不是我的重點,人的問題才是」
在和翻譯生涯反覆辯證的過程中,孟祥森也體會到,他的生命律動緊緊拉住每個翻譯階段。最早他譯介了存在主義哲學家齊克果的作品,並深受影響(「我和齊克果太像了!」)。此時,出生於天主教家庭的孟祥森,對神的信念破滅了,宗教信仰同樣曲折的齊克果,成為他形上世界的共鳴。
之後,他開始翻譯心理學家佛洛姆的書,從心理學角度探索他個人的問題,「他是我的光源,另一個世界出現了。」最後,他又接手鈴木大拙禪宗學說的翻譯工作,對東方哲學重燃興趣。
「翻譯和我生命的過程是密不可分的,」一派田園文人作風的孟祥森表示,翻譯環保著作,對他的環保信念形成也有很大啟蒙。
靠譯書吃飯,孟祥森卻不矯情夸言自己愛書。一般作家都嗜書如命,孟祥森卻是個例外。幾塊舊木頭隨便搭成的書架上,只有寥寥數十本書,他坦率地說,其中有十分之九都沒有看。從小家裡就沒有一本書,書對他而言是很外圍的東西,一書不是我的重點,人的問題才是,」孟祥森說。數十年來,宇宙生死的問題始終困擾著他,是他的終極關懷,他認為書並不能解決這個困惑。
「只要走在生命的核心,不在乎邊緣的事跟不上潮流」
在現代,各種新書鋪天蓋地狂暴地撲人而來,孟祥森卻不急著讀書,資訊焦慮在他身上不會發病。「我怕看這些書會把我弄髒,」在還末確定一本書的價值之前,他寧願囚在陋室觀心,也捨不得浪費時間閱讀。「我只要走在生命的核心,不在乎在邊緣的事物上跟不上潮流,」六十一歲的孟祥森平靜地自剖。
至於他生命的核心,無疑是哲學層次的問題。
早在高中時期,孟祥森就決定以哲學系為第一志願。二十多年前,他展讀作家王尚義所寫的《野鴿子的黃昏》時,心戚戚焉,覺得書是他自己寫的,因書中所述全是他的心境。當時他有感人生破敗,一切價值觀摔得粉碎,為了解決對人生的疑惑,他還特別研讀老莊之學、佛經。他體會,即使曠達如老莊,也只能描述宇宙的法則,無法講宇宙的本體,而宇宙本體為何物正是他最想窮究的真理。
最近幾年,他特別蒐尋科學著作,試圖從量子力學、夸克等新興學說瞭解宇宙。「結果我看量子力學比佛經還要玄,」最近正在翻譯一本以古生物觀點解釋人之為人的著作,孟祥森笑著說。
就這樣他卡在這個似乎無解的問題,還繼續在書中、在翻譯中尋尋覓覓能令他滿意的答案。他不用電腦、不圖現代享受,即使過了耳順之年,對男女關係似乎也是懵懵懂懂,旁人看他像是上古時代的舊人類,他也無所謂,他只在乎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