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司馬遷在漢武帝御前,為李陵降賊仗義執言,慘遭宮刑,幽於縲紲,發憤著述《史記》,「述往事,思來者」,並探討「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
太史公這番囚室剖白,為後世歷史小說家立下了名山典範。不論是正史如《漢書》《三國志》,抑或稗史似《三國演義》《隨唐演義》,史家傳史大都尊奉他這套以古鑑今的寫史風格。
即使摻雜了小說虛構成分的現代歷史小說,也承繼這脈香火,用小說重建歷史,再造史觀,做為今日歷史的一面明鏡。
別小看歷史小說像是「說書」,只是殺時間的休閒產品。在日本,歷史小說可是企業領導人必讀的「武功秘岌」,是最受歡迎的類型小說。日本人從歷史小說裡,領悟許多複雜的管理、謀略術數,並應用在實際商場上。
台灣的亂,因為不讀史
如果熟讀歷史小說,對近年台灣流行一個個古意盎然的政治詞彙,將更能體會引述者的真正用意,像是「著毋庸議」「留中不發」「戒急用忍」等決策或政策,都可在大陸歷史小說家二月河的[康熙大帝]系列書中找到出處。
著有《長河落日》的歷史小說家王順鎮說得透徹:「歷史讀到的都是現在,現在看到的都是歷史。」小說家藉寫史鍼砭時事,相對的,讀者也在閱讀過去事件中,鑑往知來,找到和今日合如符契的地方。
將二月河引進台灣的巴比倫出版社發行人花逸文,對以歷史小說證今體會頗深。六年前,花逸文讀到上百萬字的[康熙大帝],大言犖犖,驚心動魄之餘,不自覺連想到當時國內執政黨主流、非主流激烈的政爭,時局乖戾險惡,和康熙八歲即位後面臨的宮廷局面,有諸多神似處。
「台灣會這麼亂,都是因為不讀歷史,」為遠流出版社開創歷史小說格局的實學社發行人周浩正油然感嘆,歷史一再重複,不讀史就無以避免覆轍重蹈。專作歷史小說的周浩正指著桌上一套三本的[竹林七賢]說:「那個時代跟現在真像啊!讀過保證會對號入座。」魏晉當權者表面上以仁義為師,實則講權謀重掠奪,社會是非價值淪喪。讀來怵目,如在當今。
歷史小說寫的雖是過去事,但經過作家重新詮釋,展現強烈的現代感。有的小說家套用女性主義理論,重新定位西施、慈禧等女性歷史人物。作古的歷史名人,在現代心理學、管理學的包裝下,重現不同的面貌,甚至可以在蓋棺論定後,藉小說翻案。恰如作家黃驗比喻,歷史小說家是小說人物的「檢察官兼審判長」。
曾國藩就在大陸作家唐浩明的手中,由黑翻紅。過去,受漢族中心史觀影響,平定太平天國之亂的湘軍領袖曾國藩,自民初開始,一直頂著「漢奸」的大帽。唐浩明在《曾國藩》一書中為他申冤辯解,並透過他的眼睛,再現洪楊政權的荒謬。這本書轟動大陸,一時間,造業變勳業,史家紛紛為曾國藩的歷史定位翻風。
對某些作家而言,寫歷史小說不啻傳教志業,「以小說傳正史」,將自己對歷史獨到的見解,靠小說「借屍還魂」;或是把胸中譏刺時局的塊壘,寄情於前朝遺事。但,讀者閱讀歷史小說,也是各取所需,自有不同取向。
歷史小說多半以人物平生為故事張本,集中描述主人翁何以成功、失敗。例如,秦始皇為何能滅六國一統天下?常勝英雄項羽又為何「一敗」就全盤皆輸?遠流歷史小說系列主編楊郁馨分析,許多人閱讀歷史小說,是以「勵志」為目標,希望從歷史人物身上,汲取成功之道。
歷史小說最吸引人處,就在人物的心路變動。唐浩明從多年寫作經驗中體會,作者必須「走歷史人物的心路」,盡可能揣摩人物心境,詮釋、觀察、辯解他的行止,才可能寫得深刻,對讀者較能產生激勵作用。
看熱鬧,也看門道
企業家讀歷史小說,更是為了效法、學習歷史人物。
日本作家山岡莊八一套二十七本的[德川家康],雖然對戰場、宮廷狡詐多所著墨,推演到企業經營的種種面向,卻無一不合。日本經營之神松下幸之助,就熟記了德川家康的謀略智慧,激發經營靈感。
嗜讀歷史小說的統一企業總經理林蒼生曾透露,讀歷史小說描寫呂不韋時,看到這個戰國大企業家、秦始皇生父,經營政商關係達十九年,最後終成權傾天下的商賈,他因此更相信,一個策略的形成,需要好幾十年縝密的規劃、行動。而歷史小說裡探討的接班人、政體改革、合縱連橫等,更是企業經常要面對的問題。
詩人聞一多曾形容,歷史小說像「戴著手撩腳銬跳舞」,因為舞台有所限制,必須用假的去烘托真的。歷史小說的內容,往往在嚴肅史實外穿鑿一些民間八卦,模糊史實史虛的界限。如作家高陽描寫雍正竄昭奪摘、慈禧小產等,都是民間流傳的小道消息,他寫來卻彷彿煞有其事。
和其他類型小說相比,歷史小說的讀者群,有年齡層偏高的傾向,大約都在三十歲以上。歷史小說長銷的程度,也不亞於武俠小說。巴比倫一套二十二本滿清帝王系列出版之後,市場反應熱烈,大賣數萬套,而且愈賣愈好,每年銷售量都可成長二0%。
花逸文觀察,歷史小說暢銷的原因,除勵志、學習的功能外,還能滿足民眾對帝王、名人的偷窺慾。歷史小說描寫的後宮生活、王位爭奪等細節,都不見諸歷史課本。
「帝王在台灣有一定的讀者群,」花逸文剖析,歷史課本教的是帝王的歷史,電視影集經常又以帝王為主角,讀者格外有興趣。而歷史小說總歸描寫身為帝王的悲哀,清朝盛世康熙、雍正、乾隆三帝,都是宵旰從公的好皇帝,但是面對權力傳承、骨肉相殘,帝王也和凡人一樣無能為力。
歷史反反覆覆,讀多了總覺有定律存在。周浩正坦言,歷史小說讀得精,就不會被詭譎政局牽著鼻子走。看史會有不一樣的觀照,知道時空不同,價值判斷是流動的。歷史小說的想像空間很大,「不但可以看熱鬧,也可以看門道,」周浩正說。
政治領袖如李登輝、江澤民、許信良都喜歡讀史學史,尤其特重朝代更迭時期的歷史。大部分歷史小說的故事年代、也是處在移鼎之變,氣勢才能跌宕有致。
作家藉小說讓歷史人物重生,歷史人物透過小說向後來者喊話。聽到了嗎?欲知現在,請看過去。
從書海中撈出歷史小說
歷史小說是一種暢銷的類型小說,但書店、圖書館在分類時,不是放在小說類,就是歷史類,要在氾濫的書海中挑出來,實在有點大海撈針。不過,九0年代新一波歷史小說熱潮興起後,閱讀歷史小說慢慢變成新的讀書運動。
《三國演義》大概是古今以來最著名、最暢銷的歷史小說「品牌」,魅力垂今不墜,連帶所有談到三國的歷史小說,都一起熱賣。如遠流出版社推出的十本〔三國英雄傳],才幾個月就已經締造數萬套的業績。
讀歷史小說可以按照時代年表,由古至今排下來,且對照不同作家的作品,比較不同的史觀;也可以特別挑出自己喜愛的朝代、帝王或人物閱讀。比如說,想要瞭解明末到清初這段歷史,可以從明朝觀點出發、談明政權滅亡的《白門柳》(劉斯奮著)開始讀起,同時參照以滿清觀點、談清朝崛起的《努爾哈赤》(林佩芬著),接下來就可以閱讀一整套[康熙][雍正][乾隆]三位清朝全盛時期的皇室列傳。
談到歷史小說,不能不提高陽。他在歷史小說的地位,就像金庸之於武俠小說,為台灣開闢了歷史小說的閱讀市場。
研究高陽小說、歷史研究所畢業的郭哲銘分析,高陽以歷史偵探自許,或寫宮闔樞廷、商賈奇人、官場百態,最成功之處是人物心理的刻畫。高陽處在新舊時代的交替,有兩種不同的生活體驗,對人性的描寫有超越時空的共性,比通俗小說更具文學價值。
以描寫細膩見長的高陽作品,可算是歷史小說的「聖經」,膾炙人口的《胡雪巖》《燈火樓台》《紅樓夢斷》(皆由聯經出版),都 是傳世之作。
此外,遠流出版了一百多本中、日作家的歷史小說,如[宮本武藏][德川家康]等。實學社也出了五十多本,其中三十六本[小說三十六計]系列,更是歸納了歷史名人的策略,有志學習謀略者,可從中「偷」到不少點子。
在本土歷史小說中,李喬《寒夜三部曲》、東方白《浪淘沙》,既有歷史觀點,也有很高的文學評價。儘管歷史小說都是動輒上百萬字的大部頭著作,但是有些作家應用章回小說吊人胃口的筆法,環環相扣,少有冷場,不會難以下嚥。
宏觀歷史,微觀心路--林佩芬寫史
除了閨閣歷史作品,歷史小說大部分是男性作家的天下。氣勢雄偉、八十萬字長篇小說《努爾哈赤》的作者林佩芬,是少數能與男作家爭鋒的女性歷史小說家。
中文系出身的林佩芬本是滿人,二十四歲時父親過世,就立志要寫一本小說紀念父親。她決定以父親的祖先、滿清建國英雄努爾哈赤為主角,寫本歷史小說。從此開始她二十年歷史創作生涯。
從小讀《史記》《左傳》,林佩芬本來就對歷史有興趣,以現代小說表達她研究歷史的心得。「我是半研究、半創造,」她說。例如她寫明末將領袁崇煥,一方面想像他的心理世界,一方面閱讀他的作品、朋友書信,據此分 析他的內心。
撰寫《努爾哈赤》,她集中全力研究明清史。為了更瞭解滿清先祖,她花了二十年時間研究明清史,甚至還學了兩年的滿文,以便直接閱讀滿清史料。閱讀歷史的時間,超過寫作時間。
在這過程中,她發現努爾哈赤是孤兒,成長過程深受所處時代、國際環境的影響。「我已經不是在寫個人傳記,而是探討一整個時代,」林佩芬說。
因為是滿人,寫到清宮生活時,林佩芬還可以向家族裡的姑姑詢問細節,她們都曾在宮廷服侍過。鑽研明清史後,她開始注意台灣早期開發史,研究鄭成功、施琅,打算寫一本台灣本土歷史小說。在她凌亂的書架上,擺放的都是歷史相關資料,有一整套[二十五史]及全套[清史稿校注]。
四十六歲的林佩芬體會,寫歷史小說,才學識德都必須具備,因歷史小說觀照的是整個時代的問題。「歷史小說家一定要能宏觀,看清人物所處的時代:也要能微觀,閱讀人物的心路歷程,」說話俐落的林佩芬肯定地說。
對台灣歷史小說的末來發展,生性開朗的她卻很悲觀,自從高陽「離開我們」之後,大師闕如,志在歷史小說的作家日見稀落。她在兩年前成立歷史文學學會,就是為了鼓動歷史小說的創作熱情。
一本紀念父親逝世的小說,讓林佩芬與明清史結下一生緣,也為台灣保留了一位不停筆的女性歷史小說家。
(蕭富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