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個字眼形容福岡，得到最多的答案就是「活力」。福岡真是個年輕人的城市。到處林立的大學，使福岡的學生比例在日本僅低於京都；市民平均年齡三十五歲，是仙台市之外，日本最青春的都市。在福岡街頭，老年人幾乎是稀有動物。
若在週末晚間逛天神商業區，你會以為踏進某個大學城。街角廣場都被青年學生占領，他們成群席坐地上嬉戲，腳踏車停放一旁。在一項著名的調查中，日本人認為若比喻成電影，福岡應該歸類成動作片；比喻成音樂，福岡就像首熱門歌曲；比喻成花朵，福岡就是艷陽下盛綻的向日葵(見八一頁表)。福岡熱鬧的夜生活，動力就在於年輕。
細心者不難發現，比起東京的流行趨勢，福岡並無想像中的時差，有時反倒是流行率先登陸所在。「福岡是測試產品的好地方，例如清涼飲料，就先在福岡試賣，賣得好再推到全國各地。這跟福岡年輕人比例高有關，也是情報產業喜歡在此落腳的原因，」福岡商工會議所經濟部長獺戶弘說。
元氣演出：祇園山笠祭、博多仁和加
要欣賞福岡最元氣淋漓的演出，就不能錯過博多祇園山笠祭。一到七月天，博多七個舊街區便各自搭起高達十五公尺的山笠(一種可坐人的神轎)。表情威猛的神像，從轎台層疊排列到轎頂，彷彿做勢要飛撲下來，膽小者瞧見絕對嚇出一身冷汗。
博多區的壯年男子全員出動，穿著傳統的丁字褲，一肩扛起重達數公噸的山笠，巡行市街驅除瘟疫惡靈，雄壯的「哎咻！哎咻！」聲不絕於途。祭典的最高潮，是七月十五日的追山競跑。清晨四點五十九分一到，在徹夜守候的數十萬觀眾吶喊聲中，各路山笠依次朝櫛田神社拔足狂奔，迸發無比的陽剛熱力，也象徵炎炎夏日正式到來。
在福岡，絢麗多彩的祭祀活動終年不斷，成為市民重要的娛樂。「每到祭典遊行，男女老少都粉墨登場，上街唱唱跳跳的，」福岡市都市整備局再開發課長岡島勝義說。
受到祭典的薰陶，福岡市民自古就熱愛表演。日本戰敗投降當天，福岡的大博多劇場便迫不及待恢復公演。直到今天，福岡依舊是日本演藝圈的搖籃，松田聖子和酒井法子都是福岡的女兒。
「福岡的祭典節慶特別多，跟市民活潑愉快的性格有關。從日當對話到解決紛爭，福岡人都喜歡「盡付笑談中」，」在博多町家鄉土館任職的松尾由美子說。
最能反映這種氣質的傳統表演，莫過於「博多仁和加」。話說福岡原來是雙子城，以那坷川為界，河西是黑田藩主的福岡城，河東是商人的博多町。商人們茶餘飯後喜歡笑罵西邊的武士，久而久之演變成一種單口相聲，用高度幽默的黑色笑話諷刺世態人情。
世界上大概沒有別的城市會像福岡的觀光手冊一樣，用「愛說話」形容市民性格。其實「博多仁和加」正是大嘴巴的產物。做為一種素人藝術，任何人只要用紙隨意剪裁半遮臉的表演面具，就好比掛上「言論免罪牌」，品時論政，笑罵由他。在福岡採訪，料想不到的狀況是，受訪對象會央求記者：「你還有時間吧？那麼多談幾個小時好不好？」
經濟實力：抓對時機，選對市場
在日本經濟淒風苦雨之際，福岡最被艷羨的，是其逆勢演出的經濟活力。
泡沫經濟破滅後，日本的土地開發崩盤，銀行受壞帳拖累停止貸款，企業生機橫遭扼殺。然而，在福岡的商業區和臨海副都心，大型開發案卻連番登場。一九九五年在地銀行的融資餘額，締造五%的高成長(日本全國平均是０%)。
長期信用銀行綜合研究所的伊藤正憲分析，八０年代日本地價從東京、大阪向外狂飆，傳染到位處邊陣地帶的福岡時，已然接近尾聲，故受傷程度非常輕微。反倒是泡沫經濟落幕後，日本貸款利率降到超低水位，使福岡土地開發業者大撿便宜。
此外，「坦白講，福岡滿僥倖的，」福岡市政府港灣局的藤野敏幸，指著百道濱海埔地說。泡沫經濟崩潰後，開發臨海副都心的城市都慘遭套牢，落得養蚊子的命運。福岡市政府卻在此之前、行情最俏時把百道濱海埔地全部出清，市庫可說賺翻了，接著填海造島不愁沒錢。「這是全國絕無僅有的特例，」藤野敏幸說。
身為九州的首府，「福岡的經濟活力，也跟「背後經濟圈」－－九州的景氣繁榮密不可分，」九州經濟調查協會的森本廣說。
長期扮演九州火車頭的重工業，八０年代疲態畢露，再也跑不動了。但九０年代中期，九州的產業結構順利轉型，汽車製造業紛至沓來，為九州經濟安裝飛快的輪子。
豐田(TOYOTA)汽車位於福岡縣的裝配廠，是該公司在日本境內首度到名古屋以外的地方設廠。日產(NISSAN)汽車的福岡廠，則擁有該公司最新穎的設備，本州舊廠停工後的剩餘產能都移轉到這裡。
更爭氣的是電子業。日本現在有三成半導體的製造地是九州。充沛的大學理工科系學生，配合半導體亟需的潔淨水源與空氣，九州儼然量局科技的「矽島」。
九州經濟開花結果，果實都掉到福岡的院子裡。
在九州的高科技大餅中，福岡市選中軟體設計的部分。「軟體研發是最都市型的產業。福岡要從商業城市轉型，就得從這裡下手，」福岡軟體科學園區董事長牛島0文說。
今年五月，一家名為「先行微系統」的新公司，在福岡軟體園區登記設立，轟動日本媒體。這家公司的董事長、二十七歲的宮鳩浩志，還在就讀九州大學。
他跟老師同學研發出「平行運算隨機存取記憶體」(PPRAM)的技術，速度比垂直運算的現行電腦快十倍以上，商業潛力無窮。於是實驗室師生自行籌錢創業，宮鳩當老闆，同學做臨時雇員，老師掛名顧問，產品研發繼續免費使用學校的設備。
「下一代電腦晶片將是PPRAM的天下。我們專做開發設計，生產委由台灣代工。選擇在福岡設公司，原因是技術問題都能在九州大學就地解決，沒必要跑到東京、大阪，」梳著龐克頭的宮鳩條理井然地分析。
空間表現：巨蛋、運河城，集客力一級棒
一九九六年，九州縱貫與橫貫高速公路在福岡附近交會，等於把九州全境的消費娛樂大眾奉送到福岡門口。福岡巨蛋和運河城等大型集客設施的啟用，更發揮強烈的磁場效應。光是運河城的集客力，每年就達一千六百萬人，跟東京迪士尼樂園不相上下。
這些大型集客設施，都有革命性的建築設計。例如運河城以顛覆視覺的後現代手法，組合性格迥異的不規則建築群，並以人工運河貫穿其間。福岡巨蛋則屋頂可視需要開合，在日本是空前絕後的創舉。
活用「劇場空間」的概念，營造出祭典般的興奮狂熱氣氛，是它們「人氣」的最大秘訣。
一位曾經在台灣的職棒雜誌社任職的攝影記者，在福岡巨蛋領教過球場的聲光效果、訓練有素的球迷加油表演，以及開啟屋頂施放煙火、為在地球隊慶功後，連番盛讚「比看秀還精采」。
運河城的視覺焦點是河面圓形舞台，從早到晚都有街頭雜耍演出，大人小孩的掌聲和笑聲縈繞不絕。「這是從福岡傳統祭典得到的靈感，」運河城開發公司的社長藤賢一說。
「表演團體現在到九州獻藝，都取消巡迴公演，改成福岡定點表演，」岡島勝義說。每逢週末假日，依電車命名的「海鵰族」和「燕子族」，從九州各地成群搭電車「飛」來福岡。這些被球賽和表演吸引的來客，連帶造福百貨業者，新賣場競相爭闢。
一項研究發現，日本四個地方中樞城市札幌、仙台、廣島、福岡，不一定罩得住區域內的縣市。北海道和東北各縣跟東京掛勾的程度，超過札幌和仙台。本州西部跟大阪的掛勾，也勝過廣島。唯獨在九州一地，東京、大阪的磁力被福岡比下去。
有人用「福岡一極化」，形容九州資源集中於福岡的程度。然而，幕府時代便「強藩割據」的九州各縣，對於福岡擺出「一統九州」的架勢，顯然不服氣，福岡市長桑原敬一便曾感慨熊本縣和鹿兒島的「對抗心太強烈」。
不過歸根結底，九州福岡的經濟活力，其實秘方在於服用「亞洲威而鋼」。
九州生產的汽車主要銷往中國大陸，半導體則賣給亞洲各國下游廠。福岡的集客力，亞洲遊客要記大功。因此每到國外旅遊旺季，大型百貨公司都會找來通曉韓語的服務員，從地鐵到風景遊樂設施也一律附有中韓文字解說，放眼日本，無出其右者。
從福岡搭機到南韓釜山，只需四十分鐘，「國外旅行哪有這麼近的，」福岡都市科學研究所常務理事陶山修身說。而福岡與上海的距離，比到東京還近。桑原敬一就曾跟中共總理朱鎔基開玩笑說，「在福岡聽得到上海的雞叫。」
發展戰略：向海洋開放的亞洲交流據點
「福岡的地理位置，非常靠近繁榮的亞洲經濟體，對於想要打進這些新興市場的企業，構成極大吸引力，」英國《金融時報》說。總部在東京、大阪的日本企業，相繼提高福岡分公司的層級，以便即時回應亞洲的商機，不必凡事請示總部。
從被動等待東京指示，到主動向亞洲出擊，使福岡逃過東京襲來的寒風。經濟嚴冬籠罩整個日本，福岡卻從亞洲找到春天。而福岡能從「東望」轉為「西進」，得歸功於高瞻遠矚的市長桑原敬一。
福岡是日本「支店經濟都市」的典型。這些東京、大阪的分公司，家數占福岡企業的三０%，卻囊括福岡七０%的產值。
桑原敬一很早就警告市民：「不要在支店經濟的美夢中偷懶睡覺」「賭注切莫全部下在東京，眼光要放到亞洲」，否則東京完蛋，福岡也會遭殃。
有人說，福岡的經濟活力，「三極加一」功勞最大。一極是起造巨蛋球場的大榮集團，一極是興建運河城的福岡地所，第三極就是桑原敬一。
一九八九年的亞太博覽會，是福岡西進的轉捩點，博覽會的主題－－海洋與亞洲，帶給桑原敬一全新的思考。從此，「向海洋開放的亞洲交流據點城市」，就成為福岡的發展戰略。福岡的「臉」轉向海洋，開發臨海副都心；「心」轉向亞洲，展開全方位交流。
每年九月，福岡政府定為「亞洲月」，整個城市洋溢萬花筒般的異國色彩。首先登場的亞洲電影節，去年的主題是台灣電影。亞洲最傑出的學者作家，藉著領取福岡文化賞(獎金達五百萬日圓)的機會，巡禮這個城市。還有亞洲的民俗遊藝在福岡街頭沸騰演出；市府廣場也變成亞洲美食廣場。「我們要讓市民接觸亞洲的智慧與感性，」主辦單位說。
而在硬體層面，福岡爭取到稀有的國際電台執照，用十四種語言放送。從華語到孟加拉語，都有專屬時段。此外，福岡圖書館收藏的亞洲電影，以及亞洲美術館的亞洲當代美術收藏，豐富程度傲視全球。而行駛釜山航線的博多國際港，啟用五年後的今天，已是日本最大的國際客運港。
「東京、大阪也喊著要跟亞洲交流，但他們只想到經濟交流，我們則重視文化交流，讓市民真正認識對方國家，」桑原敬一說。正因為如此，使亞洲扎實地融為福岡市民身分認同的一部份。「福岡的大型計畫，只要主題是亞洲，就很容易取得共識，」伊藤正憲觀察。
路線爭議：做日本的門戶，或亞洲的福岡？
其實福岡的歷史，正是海洋與亞洲譜成的二重奏。自古以來，福岡就是日本往來中、韓的國際港；派往唐朝留學的遣唐使，從這裡登船啟航；中國的茶道和禪宗，也從這裡渡海登陸日本。
第一眼親睹福岡的「鎮市之寶」－－漢光武帝御賜的「漢委奴國王印」，很難相信竟然只有拇指那麼小，而非如歷史課本上有磚頭那麼大，但這毫不影響它做為中日交流最原始的鐵證。代表福岡的手工藝「博多織」，自宋朝流傳而來；大濠公園的湖景營造，則是杭州西湖的翻版。
交流據點的戰略地位，曾使福岡扮演日本文化的搖籃，今後更關係到福岡能否跳脫邊陸、重新成為日本的門戶。
然而，隨著福岡跟亞洲漸行漸近，一種微妙的獨立論調漸漸產生：主張福岡屬於「亞洲的福岡」，而非「日本的福岡」。
在《ESPLANADE》雜誌安排的一場對談中，都市計畫專家袁原敬放言高論，主張日本乾脆分成三塊，九州自己搞個「南日本國」，定都福岡。桑原敬一雖稍有保留，卻不諱言羨慕德國的聯邦制。
天有不測風雲。亞洲金融風暴驟至，使福岡頓失所依。「韓國管制外匯，觀光客幾乎絕跡，香港遊客也減少很多，」任職福岡巨蛋的小西知惠，清楚感受到客源的變化。
好在年輕就是本錢。「經濟成長要靠人口成長，特別是年輕人口成長，」福岡市經濟振興局的大串涉先生，對年輕的福岡無限樂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