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區的百貨公司內，為數不多的客人在上班時間悠閒地逛街，魏琳芸整個人趴在一家專櫃的地上檢查插座，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跟店員詢問商品。抬頭一看，竟是高中同學，對方低頭看到她，更驚呼「魏，怎麼是你？」
「那一刻，我覺得，人的際遇怎麼差這麼多？」魏琳芸說起那一幕的心情。
這種重逢場面，可別以為是「際遇弄人」的老掉牙故事。魏琳芸的職業是一般人心中既專業又有「氣質」的室內設計師，事件發生的地點是她剛設計裝修完成的專櫃。那天因為客戶反映燈不亮，所以去查看。只是趴在地上檢查插座的形象，和一般人想像的設計師形象，實在落差太大。
耐髒耐煩，十項全能
螢光幕上的室內設計師，都是坐擁豪宅跑車、乾乾淨淨在製圖桌前書諉計圖，一身全黑打扮、充滿藝術家氣息。但實際接觸這行，就會發現這些多是假象。室內設計師在跟客戶、業主提案必須穿著正式，但是絕大多數時間都是愈簡便愈好。至於其他時間，設計師偏好黑衣「標準」裝扮的原因則是：耐髒。
室內設計師至工地監工，是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去年畢業、入行一年的紀家欣，曾經有個案子在天母，因為屋主不放心將鑰匙交給工人，所以她每天早上得從和平東路騎車到天母，趕在八點前替工人開門。一位女性室內設計師笑稱自己是「認真的女人最邋遢」，他們在工地也不是可以擺架子、頤指氣使。每個工人都在忙自己的工作，所以設計師捲起衣袖掃地、叫便當、幫工人買「保力達B」，都是家常便飯。以前學電機、後來到美國學室內設計的賴偉方，甚至曾經有工頭跟他說：「男設計師，來幫忙搬水泥！」
他指出，在室內設計師的工作內容中，畫設計圖最多只占二０%。從跟業主、老闆溝通簡報，到畫設計圖、再溝通，然後估價、發包、找合適的建材、控制預算、監工等等都要一手包辦。「每個室內設計師其實就是一個小型的個人工作室，」原本念化工、快三十歲才再進修轉行的林安，道出室內設計師的一全能性」。
工時長、壓力大、事情瑣碎、報酬少，是許多室內設計師共同的感慨。設計師逛家具店不稀奇，還常需要去五金行、水電行找材料，「小到連抽水馬桶的按鈕把手都要自己找，」賴偉方很無奈地說。魏琳芸有一次和同事抱著兩枝剛買到的燈管去餐廳吃飯，「看起來真的很像水電工」。在公司加班趕圖、或在工地趕工是常有的事，只是目前國內許多設計師事務所都沒有加班費。曾經在美國待過設計師事務所的賴偉方，剛回台灣工作三個月，對台灣的設計師工作時間被極力壓縮、卻又沒有相對合理待遇的情形，非常不能接受。有時候已經接近六點的下班時間，突然被老闆要求隔天就要交設計圖，在美國養成的工作習慣，讓他在面對這種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的任務)時，常會拒絕；不過大部分的設計師都會接受，熬一整夜趕出來。已婚的林安就曾經趕圖到天亮，先生來公司陪她，她一直畫到早上六點，再把先生搖醒，然後「他去上班，我去工地」。
錢少事多，勞心勞力
案子開工後，設計師更必須常到現場確認：設計圖與實際狀況是否符合，以及工人在執行施工時遇到的問題與準確度。有時候設計圖畫好了、到現場丈量，工人卻說差兩公分；或師傅說照設計圖做不出來，也得去搞清楚是自己的設計有問題，還是師傅嫌麻煩不想做。缺乏工地經驗的設計師，很容易被經驗老道的師傅給唬過去。設計師每天在工地面對的問題不同，也難以預料：也許是辛苦一星期畫出的圖老闆不滿意，或是業主點了頭、等到實際做出來又反悔，要求拆掉重做，這時又輪到工人不高興。林安說，有一陣子壓力大到幾乎得了憂鬱症，每天一想到上班就要面對這些層出不窮的問題，連起床都覺得痛苦。她減壓的方式是散步，曾經因為壓力太大，竟然一路從陽明山走回信義路的家中。
紀家欣認為，溝通協調與危機處理的能力，是設計師很重要的一門功課，有時候現場十幾二十個工人，都在停工等你解決問題。林安後來也想通了：「除非換個行業，否則每天都會面對很多問題，煩也沒用，只有解決它。」她現在相信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所以工人跟她說有什麼問題，她都耐心聽完。有一次她的業主在旁邊聽她和工人討論，聽了一會兒就說頭痛：「我去躺一下，你們慢慢談。」
沒有夢想撐不下去
這種「錢少事多」的辛苦行業，每年還是吸引許多年輕人前仆後繼地投入。賴偉方說，當初他也想找個「錢多事少離家近、睡覺睡到自然醒」的「好」工作，但是在台灣選擇了室內設計這行，就代表和這樣的生活「絕緣」。加上之前曾在環境比較合理、人性化的美國工作過，所以在台灣工作了三個月的他，正在慎重考慮是否轉行。他表示，如果最後還是選擇這個勞心又勞力的工作，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室內設計可以讓自己的創意從無到有具體呈現出來。雖然沒有名利的獎賞，這些無形的成就感卻相當大。
做過薪水豐厚的工程師、也曾經一度幫父親管理工廠的林安也同意：「如果不是背後有更大的夢想在支持，這麼辛苦的工作絕對撐不下去。」每次看到構想從腦袋到紙上，再從紙上慢慢成形、打造出一個比自己的身體大好多倍的空間出來，就覺得室內設計實在是個奇妙而不可思議的行業。而且整個過程一再變動，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狀況，面對各種問題都要去溝通克服解決，更讓人覺得這個行業深具挑戰性。種種其他行業缺乏的工作特質，讓她覺得可以忍受相隨而來的辛苦和繁瑣。
至於在專業之外的收穫是，變得比較深謀遠慮。因為在設計、做決定的過程當中，都要考慮是否造成其他連動影響，每一個環節要想得很清楚，否則施工時可能解決了泥水匠的問題，卻會造成木工的困擾。在設計施工的過程中，要不斷和業主溝通、瞭解他們的需求，尤其是設計住宅，「因為是對方每天要使用、生活在其中」。所以林安認為從事室內設計，讓自己變得比較體貼、懂得尊重別人的不同想法。
「這絕對不是浪漫的行業」，是所有室內設計師對想進這一行的新鮮人的忠告。必須先想想，別人在逛大街、你卻得趴在地上檢查接縫的心情：想想必須夾在工人、老闆、業主當中，團團轉忙著說服、解決問題的景象；想想入行薪水不到三萬，卻日日早出晚歸忙加班、又沒有加班費的辛苦生活。最後，還要再認清楚，自己絞盡腦汁書的設計圖，卻被老闆、業主一改再改，甚至批評得一文不值所帶來的挫敗感。
因為對室內設計師而言，所有的夢想在成真之前，都必須從汗水、淚水中，咬著牙努力拚出來的。
(徐子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