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是理性的時代，二十一世紀是感性的時代。我們要透過城市景觀，培養市民的感性。」
雖然不是美學教育家，但是講這番話的福岡市長桑原敬一，卻把地方政治提升到美學的高度。
誰要想寫景觀規劃的教材，來福岡俯拾即是現成範例。這裡是建築師和景觀師馳騁夢想的花園；要是嘴邊不掛幾句「都市表情」或「魅力演出」，肯定跟居民少了些共同語言。
城市面貌：遠近皆宜，內外皆美
福岡道路幹線旁的建築，壁面全都後退，騰讓出寬敞的開放空間。令人難以想像的是，這裡的人行道竟跟車行道等寬，提供無比輕鬆快適的步行環境，也成為街景藝術裝置的展出舞台。
彷彿無可救藥的美學偏執狂般，從路燈到地磚、花缽和護欄，為求街頭更藝術化，任何細節福岡都不放過。你忽而發現腳下踩的地磚，原來有國際馬拉松選手的腳模；忽而發現下水道的鐵蓋，浮雕福岡的歷史故事。只要肯用眼睛捕捉，視線一刻也不得閒。
一般城市的道路標識，多半找塊板子寫幾個大字了事。福岡卻認真當一回事，委由學者專家統一設計。雖然用五國語言呈現，視覺效果卻簡潔洗練，遊客想迷路還真不簡單，難怪能摘下日本設計大獎。
福岡把街角廣場化，有廣場就有雕塑，市區儼如露天美術館。「藝術作品從美術館移放到人潮來往的公共空間、可以提高日常生活的文化性，」桑原敬一解釋。
圍牆在福岡幾乎絕跡、清一色改種植物綠籬，空間感覺更開放。每棟高樓的外部側壁，都變些花樣消除壓迫感，絕不讓創意閒著，福岡人稱這是「壁面演出」。
如果說有名牌崇拜的話，福岡最迷戀的不是香奈兒或路易威登，而是名牌建築師。「這裡房子蓋得簡直比樣品屋還漂亮，」台灣外貿協會福岡辦事處主任鍾次誠說。
同樣的，如果說有「翻版拷貝」的話，福岡最愛模仿的就是景觀設計。博多碼頭的貝色之浦，有美國東岸巴爾的摩的味道；瑪利諾亞海洋運動區，則活脫是法國北部港口的縮影。
欣賞福岡風景，長鏡頭絕不可少。不論從福岡塔高空俯瞰，或從博多灣隔海眺望，極目馳騁的壯闊視野中，都呈現出高度和諧的美感。福岡建築物的最高原則，就是不能影響遠眺的整體觀瞻。
「為什麼福岡如此重視景觀？因為城市不能只有生活機能和商業運作，更要提供精神的滿足，」福岡都市景觀室推進係長真隅潔說。
成功因素：政府勸誘、人才如雲、市民參與
良好的都市景觀背後都有公權力的手。但福岡市府用的是軟性勸誘，而非新加坡式的威權強制。
在福岡，凡是興建大型建築或指定景致地區要動工，都得先通過市府「都市景觀室」這關才行。景觀室拿政府預算聘請顧問，免費協助市民提升建築景觀。「對方若拒絕接受也沒辦法，但既然政府出錢又出面，總不能全盤推翻，所以勸誘有其約束力，」真隅潔說。
這套勸誘政策能奏效，在於景觀指導顧問確實高明，讓市民心服口服。「強制規定是錯誤的，市民自由應受到保障。我們寧願透過教育啟發，讓市民漸進地接受，」真隅潔說。
福岡的景觀規劃人才如雲，大學的建築科系比比皆是。而且，「教授們海外人脈豐富，願意推薦世界級的建築師，帶來世界級的設計，」真隅潔舉ELGAL商業大樓為例。
「東京、大阪的建築開發，錢都花在買地皮上。福岡地價便宜，因此有餘力找外國設計師，」福岡市港灣局調查廣報係長萩尾雅典說。
然而福岡的景觀營造，並非這些專家唱獨腳戲，市民的草根參與也功不可沒。貓頭鷹森林公園，就是典型的例子。
位在赤阪的這座森林，原來是貓頭鷹的棲息地，建商卻強行動工蓋公寓，跟居民鬧上法院。當法院下達禁建令時，森林已被砍伐三分之二。在居民連署請願下，福岡市府出面收購這片土地，官民共同攜手打造一座森林公園。居民還自願犧牲權益，同意住屋高度以三層樓為限，與公園景致配合。
硬體建設再漂亮，環境髒亂也是枉然。以空氣懸浮微粒為指標，在《亞洲週刊》排行榜中，福岡的空氣品質僅次於新加坡，是亞洲城市的第二名。也因此，福岡即使完工多年的中古建築，外觀依然乾淨如新，「地面好像連一粒灰塵都找不到，」剛從台灣外貿協會福岡辦事處退休的高嘉禪說。
「福岡是一個缺水的城市，所以沒有耗水的重化工業。沒有工業就不會製造黑煙，也看不到凌亂堆放的工業原料。福岡的產業構造，以第三級產業或者說服務業為主(占總產值的八八%)。服務業要是骯髒，客人就不敢上門，一定要竭力保持清潔，」桑原敬一娓娓解釋。
福岡景觀設計的精華，都薈萃於海岸邊。要說福岡有精神地標，那麼百道濱海灘旁造型有如「航向世界的巨大客船」的海鷹飯店，大概當之無愧。
研究日本都市史的宮本雅明曾感嘆，古代福岡靠著海洋發跡，近代以降卻背向海洋發展，變成「失去海岸的海岸城市」。
十二年前桑原敬一就任市長後，福岡重新找回海洋。「我剛當市長的時候，福岡市民把海當成背景，而不是面向大海。我決心把大海當成發展的方向，以海洋為城市建設的中心，」桑原敬一說。
改造港口：創造人海共生的親水空間
立志做「二十一世紀海都」的福岡，把對於未來城市的想像，全都實現在海岸開發中。一方面改造海岸線，成為「人與海共生」的舒適親水空間；另方面開發臨海科技園區，興建國際交流基礎設施，迎接資訊化和國際化的浪潮。
在博多碼頭，童話宮殿般的貝色之浦，和雪梨歌劇院造型的瑪琳美瑟(福岡綜合展示場)，吸引成群男女到岸邊吹海風，在露天咖啡座欣賞海景。雪白的水翼船劃破藍色洋面，載著遊客航向離島和南韓釜山。
「港這個漢字，是三點水加一個巷。巷是小街的意思，是人們往來行走的地方。讓市民在海邊散步活動，這就是港口原來的作用吧，」桑原敬一說。
很難想像，前些年這裡還是低矮破舊的碼頭倉庫，「晚上治安很差，沒人敢靠近，」瑪琳美瑟總務課長多田薰說。福岡市府拆除改建高層倉庫，騰出空間興建親水設施。「港口不再是管制重地，我們開放給市民親近海洋，」在港灣局任職的若松秀樹說。
「全世界的港口都一樣，被碼頭倉庫和槽雜的貨輪占據。我們要反過來，回復人跟海最初接觸時，那種美麗的印象，」萩尾雅典說。
福岡市府傾注最多心血的，要算百道濱的填海造陸。二．五公里長的人造海灘，弧線優美如弓，隨處可見母親帶著小孩，在水深不到三公尺的淺灘戲水，或坐在海上小街，看魚群在晴朗的博多灣跳躍。
福岡的地標建築，從福岡巨蛋球場，到頂端不時雲霧撩繞、拔高兩百三十四公尺的福岡塔，沿著海灘一字排開。外國領事館、宏偉的新博物館、圖書館，以及攸關產業轉型的軟體科技園區，全都麇集在這塊海埔新生地上。科學園區西側，歐式小別墅一望無際，福岡市府要求每戶最起碼栽植一棵三．五公尺高的大樹。
填海造陸：開發臨海副都心，職、住、遊機能俱全
這裡原為海水浴場，一九七０年代海岸線被潮水侵蝕，海水浴場荒廢後，便淪為髒亂的淵藪。福岡市府抽砂造陸，化腐朽為神奇，把這裡變成景觀營造的總實驗室。「百道濱的開發實例使市民意識到，色彩與景觀的協調對生活品質的影響是如此巨大，」萩尾雅典說。
泡沫經濟時代，開發臨海副都心在日本城市蔚為流行。三菱綜合研究所批評「一般臨海副都心，雖然不至於一片蕭條、也能吸引若干觀光客，卻談不上人氣鼎沸。對遊客而言，這裡或許很有趣；但對居民或上班族來說，生活和工作卻不大容易。如果只突出其觀光價值，公共設施與商業設施卻不充實，這種虛幻的繁榮終究會結束。」但福岡的百道濱由於「職、住、遊」機能俱全，是少數成功的特例。
提到填海造陸，「東京的臨海副都心是用垃圾填海；神戶的人工島是挖山填海；福岡則就地取材，抽取博多灣的淤泥來造陸，」港灣局開發課的藤野敏幸解釋，為何百道濱的開發對環境衝擊最小，人工沙灘的感覺也最自然。
「福岡一舉兩得，既賺進大片市地，同時疏濬淤淺的博多灣，從此可停泊五萬噸的貨櫃輪，」藤野敏幸說。
福岡背山面海，市區腹地狹窄，外來人口卻有增無減。「後面的山林保護地是絕不能開發的，」福岡市總務企劃局課長石田佳久指著地圖的綠色地帶，斬釘截鐵地說，「所以福岡唯有填海造陸。
福岡選擇百道濱填海一個獨特的原因在於，防止市區橫向蔓延。「福岡的平地狹長，市區很容易向東西兩端伸展，距離市中心愈來愈遠，導致都心空洞化，」石田佳久說。百道濱的地理位置，正好毗鄰市中心，成為臨海副都心的理想位置。
市區擴張控制得宜，使福岡成為「非常comnpact(緊湊)的城市」，福岡巨蛋球場常務理事森下良吉說。在福岡市區，前往任何地點的通勤時間都不超過三十分鐘。在天神鬧區購物完畢，步行二十分鐘就能倘佯在海之涯。
福岡大部分市區都在腳程輕鬆可及的距離，高度的便利性，是恐龍般笨重的東京所不能想像的。
市區開發：土地高度利用，興建全功能建築
「福岡是符合人性規模的城市，」曾任水際開發推進室長的山田裕嗣說。東京具備的機能，福岡應有盡有，除了痛苦指數外。
要在如此袖珍的市區裝下這麼多機能，土地高度利用是關鍵。例如從巨蛋球場到瑪琳美瑟，福岡的大型場地都屬於「全功能型」。不論相撲比賽、瑪丹娜演唱會，或國際會議、農業特產展售，都能冶於一爐。「這可以節省興建相關設施的土地，」多田薰說。
雖然強調填海總比挖山好，但是當福岡市府打算再度填海造陸，在博多灣東岸的和白潟湖區，埋造比能古島還大的人工島城時，仍引起環保團體激烈抗議。因為這裡是東亞候鳥遷徙必經的中繼站，台灣最關切的黑面琵鷺，兩年前在這裡就有二十隻過境的紀錄。
幸好，海中道公園為福岡保留了成片青松白砂的天然海岸。這條狹長的半島謝絕轎車開進，花一百元新台幣租輛腳踏車，倘佯整天都逛不完。這裡有海豚表演的海洋世界、湖泊大小的露天游泳池，以及大草原和歇蔭森林。動物園裡的鳥兒是放養的，林間池畔到處跳躍著品種繁多、不請自來的野鴨與候鳥。
窩在海中道的胳臂彎裡，博多灣的優點是風平浪靜、戲水安全性高；缺點是水域封閉、水質容易優養化。福岡的親水設施固然漂亮，廢水處理更是用心。這裡的衛生下水道比其他日本城市多一道處理手續，讓親水的市民能親乾淨的水。
人文與自然並存，日景與夜景俱佳。福岡的水際空間在十年間脫胎換骨，但市民的親水活動仍停留在岸邊而非水上，真正的海洋休閒文化還有待時間培養。例如瑪利諾亞海洋運動區，帆艇港的規模是日本第一，船位卻閒置居多。
大自然特別厚愛福岡，賜給她倚山傍海的環境。若說還有遺憾的話，那就是缺少條大河，常為水荒所苦。三年前的旱季，福岡曾經連續限制民生用水達兩百九十五天。
為節約水源，福岡最先使用「再生水」；將廢水簡易處理後，送到公共建築沖洗廁所馬桶。「有些高級飯店很排斥再生水，因為水質略呈黃濁，怕對飯店形象不好，」福岡下水道局的福井正澄說。
不過往好處想，正因為缺水，福岡才躲過高污染產業毒手，這算不算是大自然的另種恩賜呢？
流動的風情：屋台
一到晚上六點。從天神區最高級的百貨公司門口，到霓虹燈倒影暈染的那珂川畔，福岡街頭不知從哪裡冒出許多小木屋來，外頭罩著古意盎然的傳統布簾。探頭往裡面瞧，衣冠楚楚的男女，不顧形象地在大 快朵頤。
這就是福岡的「屋台」，全名是「附有屋頂的移動販賣台」。說得更白話些，就是流動攤販。
有沒有搞錯？在最高級的商業區，公然沿街擺攤？
不要懷疑。福岡的夜生活如此多彩多姿，屋台功不可沒。在日本許多城市，過了晚上八點，想找間飯館犒賞腸胃，走斷腿都不見得能找著。
福岡的兩百二十家屋台，卻服務夜貓族到深夜四點。你只要花跟台灣夜市差不多的價錢，就能在屋台享盡福岡美食，除了生魚片外；因為福岡市府強制規矩，屋台食品要充分加熱處理，保證絕無衛生的顧慮。
「每天清早散步，地面清理得連一滴油漬都看不見，」去年剛從台灣外貿協會福岡辦事處退休的高嘉禪夫婦讚嘆。
說起屋台文他，從前名古屋跟福岡齊名。一九七三年，名古屋市府因有礙市區現代化為由，全面取消屋台；福岡卻在市民陳情下，成為保留屋台最多的日本城市。
福岡市府委託由良滋教授設計屋台外形。每家的規格統一，都是三公尺乘三，五公尺見方。獨特的紅底布簾，搭配裝卸簡易的木門，既為食客遮擋寒風斜雨，也遮掩住攤販固有的凌亂。
它們活脫是從歷史老街移植來的斜頂小屋，對照周遭的摩登高樓，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
「屋台使用布、紙和木頭做材料，散發出柔軟的魅力，沖淡了玻璃帷幕和混凝土建築物的冷硬，」九州產業大學教授中村善一說。
「猥雜的攤販與現代市街，在福岡得到共存，這在世界是非常罕見的，」自稱「屋台迷」的九州藝術工科大學助教授岡道也說。
白天的福岡，是歐洲風格的城市；夜間的屋台風情，卻恍如亞洲城市。「福岡是個兩面性的城市，以多樣面貌來吸引人，」都市整備局再開發課長岡島勝義說。
來福岡時，別忘了到屋台吃碗博多拉麵，豬骨煉熬的濃湯，讓你領教什麼是日本最美味的傳統麵食。
(臧聲遠)
